罗中心,莱罗,先罗,米罗
一点先杨
一点点莱吉
罗严塔尔一生下来就没赶上好光景,家早早地败落了,宅子还在,也依旧称得上大,能看出曾有一个时期是极漂亮的,却早就典空当空,成为一只落满灰尘的茧,小小的罗严塔尔走在这破败的茧壳中,如走在梦里,走入熏熏然的空气,好比书上什么精怪故事的主角,住在螺壳里,拥有无穷尽却没意思的生命,活着也像是死了。他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想问为什么,那是一个下午,家中无人,他推开他母亲曾经的梳妆室的门,爬到圆凳上去,双膝跪着,两只手按着梳妆台,凑近了看镜子。窗户投进来将死的日色,棕红的,被栏杆切割成一个个方块,照在桌上,又爬上他的脸。罗严塔尔看到自己的眼睛,一只明,一只暗,一只黑,一只蓝。为什么呢,他悄悄问自己,为什么呢,每问一句,都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响亮地掴在脸上。
可是,耳光是真实存在的,他的一只淤青的嘴角可以证明。他用手指碰着这块青,指尖冰凉,而嘴唇还热着,一根血管在那里突突地跳。他忽然一笑。镜子里水波流动。这时他知道了他是漂亮的,就算这漂亮很痛,很耻辱,且并不值得什么。
后来他知道他错了,那是很多年后,他能够很熟练地用自己去换取别的东西,诸如金钱,快乐,是的,快乐。这快乐就藏在哗啦作响的银钱的背面,被一同递过来,布满铜臭,但是是真的。他不在乎钱,他的生活也几乎用不上钞票这样的东西,可是别人在乎,他在乎别人的在乎,他的心里有一口井,再多的东西投进去,也顶多是听个响儿。他一无所有,要的就是这个响儿,为这一点点的快乐,他咬牙切齿地活着。罗严塔尔听见它们嘁嘁喳喳的笑声,像一群小鬼似的,睡不着的夜里他擎着小灯,在房中慢慢地兜着圈子,看那些银的,金的,珠宝玉石的器具,小鬼的笑声从它们光滑的表面遛过,也照出他的眼睛。原来这样也可以活下去啊,还能够笑着,他想,人果然是贱骨头。
可当初的他还是太小了,不知道漂亮可以做许多事,走投无路了,还能拿来买卖。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牵了他的手,说要去看个朋友,他们走过一条长得没完没了的石板路,进了一座小楼,父亲没坐一会儿就走了。罗严塔尔没有追,也没有闹,他捧着一只描金的茶碗,心里明白,从此和父亲是一刀两断了。不多会儿,有一个额前垂着两缕白发,眇了一只眼的人来检查了他的身体,捏一捏肩膊,腿脚,又仔细地看他的眼睛。他从小被人看太多了,走到哪里都有人看,一双双眼睛叽叽喳喳地贴在他的皮肉上,挣不开,撕不下,所以他早就习惯了。他冷笑着看回去,只不过才十三岁,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年纪,已学会了冷笑了。
可是回应他的是一双没有感情的石头般的眼珠子,瞎的那只不中用了,因此稍显温情。
他讨厌这个地方,也讨厌这儿的人,例如奥贝斯坦,他试着逃跑,每一次都被抓回来,后来只能不跑了。何况他也无处可去。家自然是没了,朋友……朋友虽有,却不是可投奔的——他还想好好地要这个朋友。
人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罗严塔尔觉得自己快要老了,疯了,差一点点就死了,回头看看墙上的月份牌,也才四年,四年了,他快要成人了。
想通了人是贱的这一点之后,生活多少变得容易了。人越是受了轻贱,就越是爱那个轻贱了自己的玩意,越撒不开手,这道理看着荒唐,却时时刻刻都在发挥作用。他同他的命,他的客人同他,都是这样扭曲的关系,真是没有意思,可人活着,又是活在这样的地方,谁还敢要什么意思!
罗严塔尔又去照镜子了,好深、好黑的夜啊,小小的火,只能映出两只眼睛,他不能将灯点得太亮了,尤其是今晚,明天是重要的日子,一旦搞砸,就都完了。他有时也奇怪,人原来可以被卖掉那么多次,从明天起,他不可以只做清谈这样的事了,他会被拿来拍卖,出价最高的人,能够得到一个头尾俱全的罗严塔尔。
这个人会是谁呢,他第一个想到先寇布。先寇布,有名的浪子,他的身家往上划拉几辈,还是个贵族,却早早地败落了,这一点和罗严塔尔倒是像。先寇布做过生意,后来也落过草,这年头人的运道翻覆,比太平岁月剧烈多了,他运气不错,几个升腾,现在已是个地方霸主的角色了。
他第一次见到先寇布,照例是在一个酒局上。那时他还愤愤着,脑子里除了跑就是死,先寇布说了两句轻薄的话,他立即翻脸了。要说动了拳脚倒也没有,只是不留神,打翻了一只茶碗,先寇布的手恰巧按上去,被碎瓷片割了个口子。见了血,他有点将恼未恼的意思,也不说话,看着罗严塔尔,看他怎么收场。罗严塔尔就是被这一眼给看毛了的,他冷笑着说,我知道您长官是配着枪的,看我不顺眼,何妨给彼此一个痛快,要我低头,休想!
先寇布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好像是拂袖而去的样子,却忽然一个转身,根本看不清他的手怎样动了一下,乌洞洞的枪口就指在罗严塔尔眉心。先寇布的配枪是定做的,握把上刻着名字,比寻常的手枪长、重,无风的天气里,可以打出超过步枪的射程。此刻他喝了酒,可手还是稳的,他笑着,一点点将这带着油腥气的冰冷的金属抵在罗严塔尔的皮肤上。
同桌的人都有点吓着了,怕闹出人命,听差在一旁打圆场,拉着罗严塔尔的袖子说,您认个错,啊?罗严塔尔忽然想要站起来大声地冷笑,他不要命了,反而有人轻言细语来哄他了,笑话,可谁知道后面又是什么?
他索性垂了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只青瓷的盏子,很温润的青色,像有温度从里面透出来似的,薄薄的骨胎,一摔就碎了,瓷就是这样的东西。他期待中的枪声没有响起,眉心一轻,是先寇布收了枪一言不发地走了。
当时他觉得他这一辈子恐怕是要完了。没关系,他巴不得就这么完了,在这鬼地方,让他低眉顺眼地把自己卖上个十年八年,做不到!他带着眉心一个淡红色的印子回到小楼,消息早就插了翅膀,比他先到了。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他作死,不中用的东西,好丢去江里喂了鱼……他笑笑就回房了,盖被子睡觉,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人们都等着看好戏,那一夜嘁嘁喳喳,好像老鼠在无休止地啃着一筐白菜。第二天事情却变了,大清早的,先寇布给他送了几百只花篮,穿堂里挤不下,只好摆出来,大红大紫堆满了一条弄堂。老板迎来送往,把一张脸笑得像个菊花。罗严塔尔攥着一只银水烟筒,倚门看着,他的手在抖,筒身上的小零碎刮刮擦擦,发出响动。他知道为什么先寇布不开枪了,因为他看穿了他,他想死,想把自己毁了,先寇布偏要捧着他,让他一飞冲天,活在最显眼的地方,从此变本加厉地受侮辱。好啊,罗严塔尔咬牙想着,你来,反正做不成人了,不见得这点气他就受不得,总有一天……
这么一折腾,他的身家反倒打着滚儿地涨上去了。他的名声,金银妖瞳,是从这里起头的。
他的另一个可能的主顾是莱因哈特。莱因哈特是没落的门阀子弟,十五岁的时候,他父亲把女儿卖给了一省的地方官做姨太太,他因而得到机会,从了军,慢慢拿到一些兵权。很显然,他是个行军打仗的天才,才二十岁,手上就有了一个军,二十万人,在省政府也挂了名字。
他一直和吉尔菲艾斯要好,两人相识的时候,彼此才十来岁,都还落魄着。后来吉尔菲艾斯沦落风尘,莱因哈特上天入地地找他,找到了,就死死地将这个人攥在手里,飞快给他赎了身。可惜命运无常,有一回莱因哈特带着吉尔菲艾斯去赴宴,路上遇见刺客,事起须臾,吉尔菲艾斯情急之下为他连挡了两枪,满地的血……莱因哈特眼看着他死的。
所以当莱因哈特又回到棋盘街来的时候,人们是惊讶的。可也有人说人的心就是这样的,就是死,也无法长久地将一个人拴住,他总要交朋友,总要应酬,长夜漫漫,总有冷的时候。
他的胸口挂着一个金色的相片挂坠,有人见过,说那里面并无相片,只有一缕红发。吉尔菲艾斯活得太短了,小照也没有照过一张。痴情的人啊,人们说,这还不够吗。
刚开始,莱因哈特总是去找奥贝斯坦的时候多些,两个人坐着说话,就单是说话。有时也叫他出局,奥贝斯坦年纪不小了,刻薄的长相,嘴巴也毒,从来不恭维莱因哈特,两个人的交往也不知道是图什么。莱因哈特太孤独了,他有很多政敌,需要铆足了气力一个一个地去打败,人像弓弦似地绷着,久了总不是办法,要找个出口。奥贝斯坦的嘴巴紧,也许只此而已。
罗严塔尔谋划着要将莱因哈特抢过来。就那个人的脸,即便一个大子儿没有,都会有人去贴他,花钱简直亏本。他使了一些伎俩,果然搭上了莱因哈特,可是和他在一起,总是莫名觉得冷,好像莱因哈特这个人是冰做的。他看罗严塔尔的眼神也清淡,无情无欲,罗严塔尔想,莱因哈特同他,或许只是一个无聊的人买下一只漂亮的猫狗。
说到猫狗,他小时候倒养过一只。很小的猫崽子,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在他的窗户下面叫,叫了半个晚上,听得人发冷,没办法只好捡回来。小猫还不会站,眼睛也是一条细缝,大猫也许是死了,也许就是不要它了,谁看了都说养不活。罗严塔尔拿熬得稀烂的米糊喂它,一天十几顿,居然也喂大了。小猫天生不足,再加上没有吃过一天奶,长来长去,仍是只有一点点大,性格也软弱,长到半岁多了,还是动不动就粘着罗严塔尔,一味地撒娇。后来有一回跑到外面,被野猫欺负,咬得重伤,就此死了。罗严塔尔大哭一场,在河边刨了个坑把小猫埋了,发誓再也不养动物。后来很久,罗严塔尔才从别人那里知道,小猫跟着母猫长大,到了断乳期,大猫就会停止喂奶,即便小猫凑上来也会被赶走,断乳后的小猫,就像离开爹妈的小孩一样,飞快长大。而如果小猫在那之前就失去了妈妈,那么终其一生,它们都会不断地追求小猫时期的幸福。罗严塔尔的心塌陷了一块。但他马上冷酷地想,这与我无关,也怨不得我,我不懂,你也不懂,咱们同病相怜,可要是重来一回,我宁可不救你了。小猫,小猫,你也有轮回转世吗,这辈子千万别做人,也别遇见我。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只淡淡地说,早知道不救它倒好了……金色头发的男孩子拉拉他的手,说,别这样想,他也许轮回转生,这辈子在哪家的府上锦衣玉食呢。罗严塔尔别过脸去,冷笑道,千万不要,它锦衣玉食,我就要恨它了!锦衣玉食的人我见得还少么……米达麦亚把一只热乎乎的手挡住了他的嘴,道,别……只说了一个别,却顿住了,罗严塔尔知道,米达麦亚不愿意他作践自己,哪怕是嘴巴上作践,可又知道罗严塔尔不喜欢他的不愿意,才一时语塞。罗严塔尔想,这是他世界上最好的,甚至于唯一的朋友,于是便笑笑,说好,那不说了。
罗严塔尔把灯捻熄了,在窗边坐下。这夜的月色不算多亮,可是很晴,晴到发冷,半天悬着一个凉晕晕的月牙儿,然而没有云,空空荡荡的一只帘钩。他想到底还是想到米达麦亚身上去了,左躲右躲,还是躲不过,也罢,想就想吧,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了。
米达麦亚是花街上一家鲜花铺子的儿子,天真热诚,像个小太阳。他们是在一个春天遇见的,那时都还小,穿了簇新衣服,兜里揣了几个铜板,兴兴头头地去逛城隍的庙会。庙会上人多,罗严塔尔的一只鞋子被人踩掉了,转头去找时,正和米达麦亚撞了个脸对脸。米达麦亚看见他的眼睛,一下愣住了,罗严塔尔见状,嘴边早浮上了一个冷笑,可这冷笑没有用武之地,因为米达麦亚只愣了一秒,什么也没说,笑着递过来他的鞋子。后来两个人像大人一样郑重地交换了名字,分吃一包糖饼,还一道去喝了橘子汽水。
他们之间的好时候只到十三岁。十三岁那年,罗严塔尔一直在逃跑,有一回跑得远,一口气跑出了棋盘街,回过神来的时候,正站在米达麦亚家的铺子门口。天黑了,铺子上了门板,二楼的灯却还亮着,米达麦亚还没有睡吧,他在做什么呢,罗严塔尔痴痴地想,几个月了,米达麦亚可曾有一次想过他呢?
夜里的风很冷,颠来倒去地吹刮着他,他的心一点点地被吹冷了。醒了醒了,早该醒了。罗严塔尔又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回棋盘街去了。
后来有一回他和莱因哈特一起,坐马车去明园,街边偶一打眼,竟看见米达麦亚。他不再是那个手臂上挎着鲜花篮子的小孩子了,还是圆脸,五官长开了些,有一种新的好看。他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挤挤挨挨,码着好多半人高的花篮,是酒会用的。罗严塔尔的眼睛被那些花烫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先寇布也给他送过花篮……
那天吃罢酒席回到小楼,他罕见地哭了。他不是没有过干干净净的日子,可是都从手心飞走了。米达麦亚,他想,他们都长大了,往后他也会讨个老婆,生个孩子,他那么好看,一定可以讨到特别标致的美人。
和他想得不一样,他和米达麦亚并没有完,他总是这样,做的时候比想的时候心软。后来寻着机会,他们偷偷见过几次。和米达麦亚在一起,他可以短暂地回到小时候,随意地说和笑,简单地块乐。有一次笑着笑着忽然停下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谁都不说话,也忘了能说什么,沉默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线香的烟气,袅袅地升腾,两个人都感觉到了。
米达麦亚说,你还好么,我,我一直很想念你。
罗严塔尔笑了,笑的一瞬间却又悚然,因为这笑是训练过的,是个物件,照理说人身上不该有这样的东西,可他还是人么,他就是个物件。
米达麦亚为他的沉默慌了神,他拉着罗严塔尔的手,还是觉着他远,生怕留不住,手足无措,最后他捧着罗严塔尔的脸,吻了他的嘴唇。说是亲吻,也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地贴了一下,蜻蜓还比他慢些。罗严塔尔看着他通红的脸,心想,果然,还是个毛头小子。
可是足够了,这一瞬间的小小的欢喜,像帝王陵墓里鲸油做成的蜡烛,能烧许多年。
他们的来往没能延续,因为奥贝斯坦。他显然是消息很灵通的人,善于收集把柄,也很会利用。他说你最好收敛一些,这是为你自己好。罗严塔尔冷笑不言。奥贝斯坦接下去说,还是往常的声调,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很多人夸过,此时却忽然刺耳起来,像景泰蓝指甲套刮在毛玻璃上,听得人起鸡皮疙瘩。他说,你难道就不为米达麦亚想想,他和你一样大,该成家了。
米达麦亚真的成家了吗?他不知道,那应该是还没有吧……罗严塔尔怔怔地想着心事,他的手下意识地绞着帐子上垂下来的丝络,锦缎的料子有点凉,冰着手心。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他站起身来,又在屋子里盘旋了一圈,因为怕惊着人,没有穿鞋子,脚下的木头地板有年头了,被磨得温润光滑,有如银器。他知道东洋的伶人会穿一种鞋跟上镶了硬片的木屐,一走起路来,哒哒作响,还好他用不着。他住的这间屋子,上一任主人是杨威利,杨威利的主顾是先寇布,说起他们俩来,又是一段传奇。
杨威利走了有几年了,罗严塔尔只和他有过极短暂的几个照面,杨是个孩子似的长相,垂着眼角,看起来无辜又好摆弄。罗严塔尔想,这个看起来和善的人,说不定心却是最狠的,嘴上说着不要,不必,也罢,算了,推推躲躲,到头来反而什么都有。
杨和先寇布也是有点古怪的。棋盘街因为是买卖风月的地方,一切都摊开了,不必遮掩,倌人和主顾的关系一旦结成,有时倒比夫妻忠贞。杨曾是这条街上最贵的人,先寇布在他身上砸了数不清的银钱,将他捧上了天,倌人做到这个地步,就讲究一个对一个,不可以轻易拆开。可是先寇布身边的人川流不息,从来就没有断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站在那里,仿佛一个铁打的营盘。他对杨也并没有多好,白白浪费了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被这样对待,很多人会觉得丢脸,杨却不会,他好像什么都无所谓,好一些,坏一些,他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过。
传说他们起先是很好的,同食同宿,像麻糖似的搭牢了,说不出画不出的,先寇布那个人不懂得遮掩,对杨好起来,看得人几乎恶心。他差一点就收了心。这里的规矩是三十岁可以赎身,如果要提前,就要成倍地加码,杨二十五岁的时候,先寇布主动提出要帮他赎出来,前提条件,他跟他走,从此就做他屋子里的人。杨拒绝了。很多人几乎惊掉了下巴,毕竟红尘里打滚,有人肯要就算是造化,何况那个人是先寇布呢。杨不这么想,他想要彻底的自由,为此情愿等。先寇布于是冷落了他,有大半年的功夫,没有来过一回。这样的冷落近于折辱,杨不声不响,只是受着。很多人闲三天都要疯了,生怕丢了生意,杨闲了大半年,每天就抱着本书坐在天井里面,没完没了喝他的茶,有时也喝酒。因为得罪了大金主,他在小楼的地位一落千丈,吃了很多冷眼,后来茶和酒也没有了,他也不去争,只是看书。听说那年过年他过得很难,很冷清,孤零零地生了一场病,没人照管,差点死了。上元灯会的前两天,人们看到先寇布那辆乌油油的福特汽车再度出现在棋盘街,停在小楼前面。
这场仗终于还是他赢了。
杨在三十岁的时候成功赎身,永远离开了这里。棋盘街细细长长,躺在这座城的最南脚,仿佛一条秾艳的浊流,花开花败,从来少不了传奇,却没几个全身而退的故事,杨做到了。没有人知道为他赎身的人是谁,又花了多少,杨走的那天,老板一直眉花眼笑地将他送出门外,想必所费不赀。那个人匿了名,也许是为了杨的名誉,为了他全须全尾的自由。这是闻所未闻的。人们猜着还是先寇布,罗严塔尔也这么想,除了他还能有谁呢,看不出,看不出,这浪子游戏人间二十年,却是个情种。
杨走了之后,先寇布那里还是一如既往,夜夜笙歌,罗严塔尔和他的故事就是从这开始的。曾有人传说在江北的一个极小的小镇子见过杨,他开一家普普通通的茶店,还收了学徒,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孩子,笑模笑样的,腿脚勤快,杨于是整天抱着手,什么都不用做,他这个人原本也不讲究漂亮,闲下来后,越发像个老太爷了。
这故事尾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真是圆满极了。先寇布那里看不出,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仿佛世上根本没有杨威利这个人,可是罗严塔尔知道,总归是不同的。他不想去填别人心上的窟窿,不想打打不赢的仗,他只是没有办法。他有时想起第一次见先寇布那天,再不喜欢这个人,也要承认,他给了他充分的活着的感觉,让他觉得,这辈子还没完。
那天他情绪激烈,从饭店回来,回房呆坐了好久,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洗脸,光是怔怔地瞪着镜子里面,瞪了半晌,又扑上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在自己眼里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东西,鬼魅似的,跳跳荡荡的一小簇火。他把手贴住了脸颊,手是冰的,脸却是烫的,好像血隔着一层皮肤的薄膜在下方滚沸着。他想,先寇布,你等着,除非是你先毁了我,除非……他没有想到先寇布会来那么一手,这一局阴差阳错,缠缠绵绵的,竟也到了今天。
明天如果是先寇布,他不奇怪,如果是他,那么他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可是莱因哈特呢,也没有意思,这个人的心早死了,和守着一尊琉璃的佛有什么区别。活人打不过死人。他的心中展开了一面血肉的旌旗,多么惨烈啊,这样不堪的事业,他不光做了,还要争个输赢。
但没办法的,要论身世,他绝不是最惨的那一个,可人心里的刀只能自己放下,放不下,就一辈子都成不了佛。他这一生是一定要烧掉点什么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那也可以,反正他做着这样为人观看的事业,一场毁灭,由许多眼睛看着,许多口耳传着,死后也依然活在一片片的舌上唇上,人们磨牙吮血,带着点兴奋,同时又有惊悚,说起他的故事来,一代代说下去,粉身碎骨……多么痛快!
罗严塔尔想,可是人们不会懂的。他自己就懂吗,也难说,他在等一样什么,像冻僵的蛇等待他的农夫。这是唯一确定的。他没有武器,也没有盔甲,他有的只是他这个人,一具肉身。拼得一身剐,能在身后留下一声冷笑吗?
他好恨啊,茫茫然恨着,却也不知道恨谁。他的母亲早已死了,父亲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没死也差不多了,所有害他的人都比他还惨,往哪里恨呢。世事苍茫,人活在一个又一个的潮涌之中,没有什么可以抓握的,他只是不肯放过自己。
罗严塔尔终于还是躺倒睡榻上去了,他好累,明天是很长的一天,他看着窗外,还是那个尖尖的缺月亮,从天顶上一点点爬过去了。
当晚罗严塔尔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六岁,也许七岁,正是天真幼小的年纪,和米达麦亚手挽着手,去河堤上看花。阳春三月,河畔游人如织,米达麦亚卖掉了自己的一篮子花,手中有了铜板,便跑去买了两只糖糕,和罗严塔尔分着吃。两个小人坐在高高的堤坝上,晃荡着双腿,嘴巴鼓鼓囊囊地忙碌着,谁也没有心思说话。时间好像被白糖黏住了。梦中的罗严塔尔嘴角松弛,露出一个微笑,如果能选,他会付出一切,来换这个梦不醒,换他在梦中死去。可是他没机会了。天亮的时候他会如常地醒来,想起这个梦,在梦的余韵中吃一点热乎乎的食物,然后想,还是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