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京院典明的故事
我死后的第二十年,我还是没死成。这个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也不太懂,大致上是这样的:
二十年前,我十七岁,和我的几个要好的朋友去了一趟埃及,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仗,死在了那里。当时的情形极惨,我的腹部被整个穿透了,形成一个血洞。好痛,好痛,我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可这场仗我们能赢。一旦有了这个信念,死就不是什么大事了,我开开心心地闭了眼。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就像在无聊的课堂上睡了一觉那样,我醒了。醒来先看天,天光大亮,好大的一个太阳挂在我脑门上,从没这么亮过。我们的对手是吸血鬼,天亮了,而我又活着——手脚完好,连肚子上的洞都不知何时愈合了。这是不是就说明,我们赢了呢……可是我的伙伴们全都不见了,为什么不等我?我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开罗机场,司机没问我要钱,径直开走了,我冲进机场大厅,可是最近的一班飞往东京的航班已经起飞。太过分了!混蛋!我在心里把他们每个人都破口大骂了一遍。
我想办法混上了飞机。出此下策,实属无奈,我的证件都没了,如果被查到的话,大概会算我非法滞留吧,登机口排了长队,可是大家都像没看见我似的,由着我溜过去了,神奇。在飞机上,我渐渐发现不对劲了,所有东西都没我的份。等到了日本,回到家,看到我自己的灵堂,我这才彻底地明白。他妈的,老子真的死了。
我死了。可我是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有一件事令我相当不安——法皇不见了。我十七岁,法皇陪了我十七年,他怎么没了?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可以说已经讲完了。因为从那时起,时间就在我身上消失了——甚至不是停住,而是消失,没了。时间在别处过去了二十年,而我这个人(或者我也算是一个鬼吗),原封不动。
二十年来,我想尽了一切办法,相信我,真的是一切办法,妄图寻死,可是都死不掉。常规的就不说了,我跳进过混凝土搅拌机、碎纸机、牲畜屠宰机,还和一群猪一起进过全自动火腿肠机。猪都打了药,去得挺安详的,唯一不安详的是我。我还进过一次焚尸炉。脂肪燃烧的声音真好听。烧完后被整个推出来的时候,家属拿着长筷子,将骨植挑出,我看着那两根铁筷子颤颤巍巍地伸进我的肋部,翻动,取出了并非我身的遗骨。真是寂寞啊。
为了这个生死的难题,我查阅了很多资料。这很难,因为我已经没有实体了,只能躲在人身后,别人看什么我就跟着看什么,效率很低。最近似的是佛教里面的一种说法,叫做涅槃,涅槃不是死,也不是复活,而是不生不灭。按照佛的意思,世间万物都处于生生灭灭之中,如人的毛发,生长剪除,就是其中的一种。而灭尽了烦恼,度脱了生死,人也就到了彼岸,是为灭度。说真的,要是依照这个理论,我就是一个真正得到了涅槃的人——我身体的一切,一切都终止了,别说毛发,我连晨勃都没有了,真是遗憾啊。十七岁的我还是个处男呢!却是真正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我,花京院典明,四大皆空了。对此我得到两个推论:
1,释伽牟尼是大骗子;
2,释伽牟尼是替身使者。
我想念法皇。
一度我怀疑是不是法皇替我死了,后来又觉得不是。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好像变淡了一点,更透明了。后来我闲得没事干,跟着一群女子高中生潜入影院,看了一部电影。这部电影给了我启发:人只要不被遗忘,哪怕在这个茫茫的世上仅有一个人,这个人还记得你,你就不会真正地离开这个世界。
为了印证这个推论,我回了一趟老家,很不幸——也很幸运,我在那儿目睹了我父母的死亡。他们的旅游大巴出了车祸,救援不及时,我隔着玻璃窗看着我妈妈的眼睛,一点点灰掉了。那时我是开心的,因为可以相见了,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个怪异的玩笑,终于要结束了!我会死吗,快点,快点……我闭上了眼睛。
我变得很淡很淡,可是依然没有死。
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其中有个叫做杜王町的小城市,那里很奇怪,替身使者的密度高到可怕,在那里,我遇到了第一个能够看到我的人。确切说不是人,是块石头。那个石头是替身的产物,一个人被融在里面了,他见到我,激动得涕泪横流,因为别人同样也看不见他,他也不死不活。我和他聊了一会儿,知道了这城市有一条奇怪的巷子。我去哪儿看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普普通通的一条小巷罢了,也许发生过什么,是我来晚了。我站在巷子口,天晚了,一群回家的女子国中生路过,其中一个忽然抱着肩膀打了个寒战,说,好诡异,刚才有冷风吹来……其他几个女生挤眉弄眼地说,也许是鬼魂哦,记得吗,上次有个男人被救护车撞死在这里……据说还是个挺帅的男人呢!我看着她们走了过去。死者。鬼魂。是我吗,陌生的女孩,你能感受到我吗……
我现在坐在这里,屁股底下就是我自己的墓碑。墓碑上有照片,是十七岁的我,当然啦,现在的我也是十七岁的我。照片是精心挑选的,很帅。不愧是我啊。
明天,天亮起来的时候,我的死就过去二十年了。怎么看都是个大日子。我已经变得很淡很淡,淡得连我自己都快看不见自己了,可我没有死。你会来吗?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吧。哪怕也只能是看看你。
在我死后的第二十年,我像小学生等待春游一样等待着我自己的忌日。
哈哈。还真是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