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杨】两小无猜

幼驯染先杨。大约是90年代北方四线小城的土土故事

先寇布和杨威利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两人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据说还在产科睡过同一张床。也是据说,杨威利他妈生他那天,突发特大暴雨,全城都淹了,杨泰隆被堵在了高速公路上,等赶到医院的时候,杨威利已经生下来了,很小一个,包在襁褓里和个小猴子似的,不怎么像人。杨威利妈妈身体不好,孩子生下来没奶。产科的一个护士刚生了小孩,看小杨威利瘦巴巴的,可怜,把他抱过去喂了两口。这个护士,就是先寇布他妈。

杨威利!!!

杨威利背着小书包在前面走,不高兴理先寇布。先寇布这个小孩,从小就是个山大王,从他学会喘气儿那时候开始,家里就鸡飞狗跳。先寇布八岁时,在厨房用煤气灶点烟花玩儿,差点把他家点了,厨房烧黑了,一个多礼拜没办法开火。那时候还没有天然气管道,是用煤气罐的,要是炸了,先寇布幼小的生命在八岁就会结束了。闯了祸的先寇布被发配到杨威利家去住,住了三天,就把乖小孩杨威利拐进了游戏厅,杨泰隆晚饭都没吃,找了十几条街,才遇上恋恋不舍从游戏厅出来的两个人。杨威利举着一个冰棍,还笑呢!杨泰隆脸都气绿了,想打杨威利,想到老婆的在天之灵,眼圈一红,又舍不得打了。哎地一声拍在自己大腿上。先寇布说,叔叔,咱们今天吃什么呀?杨泰隆说,叔叔今天买了卤猪蹄……先寇布说哇,我的最爱!杨泰隆心想明天我就把你个小兔崽子送回去。

第二天,先寇布惨遭退货。但没想到的是,杨威利很舍不得先寇布,想在他家留宿,杨泰隆想,也行吧,孩子有朋友是好事啊,就答应了。先寇布的老爸是开饭店的,很有钱,家里有彩电,还有当年很时新的录像机,可以唱卡拉OK。先寇布要款待杨威利,偷了他老爸的三得利啤酒,还点了一支雪茄请杨威利吸,两人拉上窗帘看录像带。杨威利觉得那录像带不好看,歌也不会唱,永远是一个湿漉漉的泳装美女在沙滩上走。他想看变形金刚,要不然忍者神龟也行。先寇布说,你懂什么,这不比动画片好看!杨威利有点委屈,又不太敢说,这时先寇布的爷爷回来了,最后的结局是先寇布被他当过兵的爷爷里里外外地胖揍了一顿。

晚上杨威利和先寇布睡一个被窝。先寇布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说,我觉得今天特别开心……

两个人一起上小学,又一起上中学。两家住的小区离得不远,上学放学,抬头不见低头见。先寇布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旅游,大巴车翻车,从桥上掉了下去,一车人最后只救上来先寇布一个。

初中生先寇布还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他爷爷已经打不过他了,所以就不打了。入学第三天,黑板上就出现一副班主任的小画,秃脑门,小眼睛,大肚子,线条简约的两条腿中间还用透明胶粘了一根粉笔。画很快就被擦了,但此后一周,班主任一拿粉笔写字下面就有人笑。大家笑的时候,先寇布会特别看一眼杨威利,看他笑了没有,杨威利是好学生,一般是不笑的,除非憋不住。

先寇布就很开心。

上了半个学期,各科都快考试了。杨威利除了历史没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科目,先寇布呢,干脆一科也没有。

历史小测验,老师讲题: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封建王朝的是:A 秦始皇 B 汉高祖 C 唐太宗 D 宋高祖

老师:让我们看看先寇布同学是怎么选的:E 杨威利(展示先寇布的卷子)

下课后先寇布被杨威利从教室第一排打到最后一排。

老师又讲题:以下各朝代中,哪个朝代姓杨?A 汉朝 B 唐朝 C 隋朝 D 明朝

老师:让我们看看先寇布同学是怎么选的:E 下一个朝(展示先寇布的试卷)

下课后先寇布被杨威利从最后一排又打回第一排。 

这次先寇布一边跑一边反唇相讥:这次和你可没关系!你是不是心虚!

老师说,先寇布同学,你还挺谦让的,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当皇帝呢?后来先寇布就得了一个外号:先帝。

初二开始上晚自习了,先寇布捅捅杨威利:哎,帮我认个字。杨威利说,你字都不识全怎么考的小升初啊?先寇布:这个比较难!杨威利拿过来一看,肉蒲团。

杨威利把字认完了就不说话了,写自己的作业去了,先寇布又捅捅他:怎么的,你还害羞啊?

杨威利说,我早都看过了。没劲。

先寇布:草你厉害,那你教教我呗。

杨威利:你有意思没有啊,不教!

初中生先寇布已经开始谈恋爱了,整天和小姑娘打眉毛官司。放学回了家,拿个小本子在那里抄抄写写,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写情书呢!先寇布的爷爷趁其不备,偷看了他的笔记本,嚯!虽然尚称不上是淫词艳曲,可也非常肉麻,更加难以直视的是还中英夹杂,我 love you 非常非常的 much,看一眼都觉得脑门很疼。先寇布的爷爷一直觉得杨威利是个文化人,虽然还小,尚不能称为文化人,文化小孩吧,不像自己家这个简直是个元谋人,能直立行走已经是谢谢他了。爷爷就把杨威利叫到家里,语重心长地拜托他:威利呀,能不能帮我家寇布补补语文,我看他连个文从字顺的信也写不出来,还想写情书,这样以后怎么能有老婆呢,你帮帮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杨威利从书包里摸出一封信说爷爷您是说这个吗?

先寇布的爷爷想,也许不需要操心孙子找老婆的问题了。

当天先寇布回到家,发现杨威利正在自己的课桌上写作业,很惊讶,可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杨威利嘲笑了。杨威利举着他的本子念: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做你的眼睛,在你照镜子的时候,把你最深情的目光给我……杨威利抱着肚子滚在先寇布的床上,笑得不能自理。先寇布本来就很忐忑,给杨威利的信,都没敢当面给,是当作匿名情书偷偷夹在他的作业本里的,本打算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这回好了,不仅没得到回应还被嘲笑了,有点伤心,为了掩盖这伤心,先寇布开始生气。

笑个屁啊笑!先寇布跪在床上,把杨威利按住了。非常凶地说,不许笑!

杨威利还想笑,但看先寇布眉毛竖着,真的很凶的样子,就不笑了,他本来就是耷拉眼角,一旦不笑了,看起来总有点怯生生的,像个小狗似的。先寇布决定不同情他。还笑吗!?他继续虚张声势地说。

杨威利说,不,不笑了。

先寇布说,很好!接下来我要亲你了,请你做好准备。

杨威利愣了一下,先寇布说,把眼睛闭上!杨威利不仅没闭眼还越睁越大了。先寇布用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亲了上去。

杨威利的嘴唇是软软的,像冰淇淋,像QQ软糖,像鸡蛋羹,像豆腐脑,像羊脂,像鱼肚子上最颤颤巍巍的那块肉。先寇布想,人没有文化是不可以的呀。

这是初中时发生的事情,在这之后,两个人很神奇地既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更退一步,而是继续做着朋友,一直到高中。

高三快毕业的时候先寇布终于忍不住了,做好了功课,带杨威利去外面开房。第一次特别不顺利,不顺利到了先寇布有点怀疑是不是应该先考完高考的地步。可能因为没经验吧,杨威利下面紧得要命,先寇布趴在他身上,汗都下来了,他问杨威利:你怎么这么紧,是不是你平时拉屎都比较细一点?杨威利说你能不这么恶心吗?先寇布发脾气,你不是上初中就看过金瓶梅,肉蒲团吗,反正就是光看不练呗?杨威利说,我是没练,你呢?先寇布用力顶了杨威利一下说,我也没有,不服吗?杨威利哼了一声没说话,先寇布说你什么意思,杨威利说没什么,就是看你有点恼羞成怒。先寇布说你再说一个四个字的词我就……杨威利说操啊,这不是恭候着您来操呢吗?先寇布忽然就无地自容了,说,算了,要不然我帮你口吧。杨威利猛地抱紧了他说不要,我……他忽然结巴了,我想要你……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重新粘粘糊糊地接吻,这次不知怎么的就很激动,没多久就翻云覆雨,和发烧似的。

后来先寇布趴在杨威利身上,说,哎,懂事之后我就不太爱提这个了,咱俩都喝过我妈的奶,算兄弟吧,按说比兄弟亲。杨威利说那是,没听说过兄弟日来日去的。先寇布说,注意!只有我日你,没有反过来。杨威利说,行。

过了一会儿先寇布又说,哎,我们以后都在一起,不分开吧?杨威利说,啊,不分开。

【杨先】先爱为敬

杨♂先♀
少年感化院老师杨
问题少女先

小杨第一天去少年感化院上班,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喧哗,有人在骂“畜生!我操你们大爷!”骂得中气十足,还带小舌音的,就像电影里的yakuza,但声音是女的。紧跟着一个人滴溜溜倒着从门里面滚了出来,小杨吓了一跳,赶紧抱着背包躲到门边,不一会儿,数条大汉押着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出来了,女孩头发都披散了,看不见脸,腿脚还在不停地踢蹬,直像个活驴一般。小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了。

刚才滚出来的那位现在站起来了,对小杨摆出笑脸:杨老师吧,请进请进,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小杨刚坐好,知道自己的职位是心理辅导老师,又站起来了。他本来是在大学的研究所搞研究的,得罪了顶头上司特留,惨遭发配,但也没想到发配了这么个职位。小杨说我是学历史的,干不了心理。那人哈哈一笑说实不相瞒,您的上一位是学幼教的,上上一位是教思政的,上上上位是学法的,您虽然离得远了点,但都是文科,文史不分家嘛,哈哈哈。小杨很想当场就把水杯扔这人头上。想想人在屋檐下,忍了。

小杨就这么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心理辅导老师。




第一天为了熟悉环境,安排小杨查寝,推开阿先房门时,阿先正背对着门脱衣服,小杨一进来就是一个裸背对着自己,顿时就呆住了。阿先一回头,小杨一看还是个大美女,整个人都红了,说不出话来。阿先说,哟,又见面了啊。她声音挺低沉的,不是少女声线,不知道是天生还是喊坏了。小杨这才反应过来,她就是那天那个活驴。

小杨看没有异常,就想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身后一声,“杨威利!”小杨停住了,想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回头就看到阿先贴很近,差点亲上,吓了一跳——真的跳了一小下。阿先笑得不行,捂着肚子说,怎么,杨老师,害羞吗?我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不会……小杨悲愤欲绝地站着,阿先贴上来小声说,该不会,没抱过女人吧?小杨最后也没说出话来,摔门走了。




第二天还是安排小杨查寝,查到先寇布时,她的房间悄无声息。小杨想明明刚才还在闹啊,怎么安静了?一开门发现阿先蹲在地上哭。小杨想起来有人和他说过,这些问题少女没有一个好对付的,头疼脑热什么的,99%都是装的,哭也有99%是装哭。小杨想起自己昨天还被这个小女孩嘲笑,很没面子,就假装凶凶地说:别装了!给我站好!阿先不动弹,抱着一条腿吧嗒吧嗒掉眼泪,眼圈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阿先太漂亮了,如果稍微丑一点小杨还能坚持,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哭真的受不了,就蹲下问她怎么了。其实呢,阿先刚才发脾气,踢了桌子一脚,忘了这铁桌子是焊死在地上的了,把脚踢痛了,又没有脸喊痛,多丢人啊!哭了一会儿已经不痛了,但看小杨是真关心,忽然想作弄他一下。阿先哭着说,脚痛……小杨说要不要紧,我、我帮你看看?阿先点点头。小杨就把她扶到床边坐好,给她把鞋袜脱了,一看脚背红红的,试着碰碰,阿先立刻就哆嗦了一下,眼泪又下来了。小杨说这么痛吗,该不会有骨裂吧,我去喊医生……话没说完,阿先的光脚就踩在他肩膀上,小杨没防备,被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杨说,你踩我干嘛,你都多大了,还怕看病啊?阿先眼泪都没擦干净,翻了个大白眼,说,没劲,你滚吧!小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走到门口,背后又:“杨威利!”阿先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走到他面前,忽然把手放在他腿中间,小杨吓得汗毛倒竖,几乎又跳起来。阿先说,你确实是男的啊。小杨羞愤交加,准备转身走人,先寇布又把他给叫住了:那你是gay吗?小杨说,不、不是!回去的路上小杨想自己真的是太惨了。

小杨回到办公室,别人看他神色不对问他怎么了,小杨把阿先的事一说,那人就,草,这个小婊子,这是勾引你呢!小小年纪就这么骚……小杨涨红了脸说不要这样讲!那人怪笑了两声说,你还不知道吧,她可是个人物。

阿先的家庭祖上是大贵族,虽然虚名没用了,却也有不少的产业,非常有钱。阿先从小就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脾气么,自然也是大小姐的脾气。可是没想到,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她爸忽然发现这个女儿不是亲生的,自己不仅绿了,还帮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顿时就翻脸,对阿先很差很差,阿先从那时起就渐渐地学坏了,上了高中,变本加厉,居然和学校的老师发展出不正当关系,被人家的太太捉奸在床。事情闹开后,一调查才知道原来阿先竟不动声色地几乎睡遍了全校,上到教导主任,下到代课教师,哀鸿遍野。有的老师为了她,连离婚协议都偷偷准备好了。此事轰动全校不算,差不多全城都知道了,太惊人了。阿先被送来时,甚至有好事者赶来看是怎样的美女。简直是明星的待遇。

小杨听着这段八卦,想到阿先哭的样子,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后来小杨知道,自从先寇布来了,这感化院就没安生过,禁闭室都进了,没有用。而小杨的第一个辅导对象,就是先寇布。小杨愁眉苦脸,消极怠工,说我真的不行……他领导拍他肩膀:你可以的,从你这个谦虚谨慎的态度,我就看出你可以的,哈哈哈。小杨心说哈你个仙人板板哈。旁边有人说,嗨,这有什么难的,问题少女,就是缺爱!你就说我知道你有苦衷,其实你是好女孩,就行了。小杨想行你妈个大头鬼行。

到了见面的时候,两个人在商谈室面面相觑。阿先从那次后,就对小杨很冷淡了,没什么话说,就这么看着他。阿先是美得很有攻击性的那种美女,小杨被他一看,莫名就十分紧张,想说的话全忘了,张嘴就:我知道你有隐衷,其实你是好女孩……

话音未落阿先一脚就把桌子踢翻了:你知道,你他妈知道个几把,我是好女孩?阿先冷笑了两声,我是你爹!

守卫冲进来的时候看到小杨被阿先打翻在地,膝盖压着胸口,阿先不停说着:叫爸爸!

小杨当然不可能真的叫爸爸,但也太丢人了,非常非常无地自容,恨不能连夜落跑,回去和特留拼了。

好在小杨不久就接到卡介伦的电话,让他安心,一有机会就会把他调回去。小杨拿着电话说学长你真好……




而先寇布因为暴力攻击辅导老师被扔进禁闭室呆了两周。阿先骨头很硬,一句认错的话都不说,就硬抗。禁闭室是一个仅有五六平米的小房间,没有窗,只在门上有一个送饭用的小洞,平时也是关住的。房间里的灯泡24小时不熄,没有时间概念,没有声音,两周,真可以把人逼疯了。小杨很气愤,觉得少年感化院不该有这样不人道的东西,但又没办法,就趁值班的警卫偷懒,偷偷溜了进去。找到关阿先的房间,小杨问,你在里面吗,你还好吗,如果想说说话,可以说给我听,我不会和别人讲的。门里面没有声音。小杨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一种仿佛蛇类爬过的沙沙声,似乎有人趴在这门上,用手摸门。动作极缓慢,仿佛触摸情人。小杨毛骨悚然,觉得门对面不是人,是个女鬼。小杨又问了几句,没有回应,又等了一会儿,听见一声浅浅的吸鼻子的声音。小杨最后还是走了。

小杨后来又偷偷去了几次,终于,阿先和他说话了,她说,老师(这次叫老师了)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小杨说你讲。阿先说,老师可不可以帮我买一支唇膏,我不想出去时不漂亮。小杨说好,你想要什么颜色的呢?阿先说,老师帮我挑吧,反正,要好看的。小杨不懂化妆品,去店里看,在唇膏架子面前徘徊,工作人员来问,请问是送女孩子吗?小杨细如蚊蚋地说嗯……工作人员又问:请问是多大的女孩子呢?小杨说,十……二十……然后就被推荐了一个奶油杏色的,“哇,好年轻哦,是很美的女孩子吧”,小杨红着脸飞快地付钱跑了。

阿先在两个礼拜后放出来了,放出来第一件事,还是要谈话。因为她的援助律师来了。阿先的案子还没结束,插足别人家庭并不是罪,让她进来的原因,是卖春。很多关系者都和阿先有金钱来往,有些数额还不小。阿先的爸爸抛弃她后,很快做投资失败,欠下巨债,卷款跑了。阿先从小丧母,这一下失去了经济来源,名义上的监护人是她的一个叔叔,并不管她死活,阿先还是一个学生,不问人要钱,怎么活下去呢……之前她不见律师,态度恶劣,不然也不会按照最重的判,被关进感化院。这次又要见律师了,所有人都觉得,还是白忙,没想到阿先主动提出,要和辅导老师谈话,谈了就见律师。




因为之前殴打过老师,这次会面安排在了接待室,很宽一个桌子,中间竖着到顶的玻璃,玻璃上有几个气孔供人交谈。阿先坐好后,并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唇膏,眼睛看着小杨,开始涂。明明没有镜子,阿先还是熟练地涂出了两片完美的嘴唇。好看吗?阿先问。小杨老老实实说,好看。唇膏好看还是我好看?阿先问。小杨说,你,你好看。这是实话,但说得太快太不讲究了,小杨觉得自己明明是老师,居然如此被动,人不由得矮了一截。阿先忽然说,老师好可爱哦。小杨说嗯?阿先问他,老师有笔吗?小杨就把自己的水笔从气孔塞了过去,还想给他纸,阿先说,不要!

阿先在玻璃上画了一只绵羊,羊长着狗狗眼,两个耳朵耷拉着,一副可怜相。羊的脸是比着小杨的脸勾的,阿先眯着一只眼,擦擦画画,画完了得意得摇头晃脑,说怎么样,像不像你。小杨摸着脑袋笑了起来。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小杨说,职责所在,我还是有问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要去那个……阿先说,援交,是吗?因为喜欢做爱啊。小杨多少还是被惊到了,说,啊?阿先满不在乎地说,喜欢,又有人给我钱,为什么不做?小杨说不出话来。阿先说,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老师,为什么做爱要分成好的,和不好的呢?不都一样吗,人每天要刷牙,拿牙刷蘸点东西放进嘴巴里,来回捅捅,再拿出来,这不是和性交很像吗?可人们不会说用草莓口味的牙膏刷牙是道德的,而柑橘味是不道德的,为什么性爱却要分好坏?他们都说我是坏女孩,说我恬不知耻,我应该耻吗?我羞耻了,我抢在他们攻击我之前攻击我自己,我就变成好人了吗?

小杨说,我不知道……其实我觉得你是对的,可是,我不知道……

阿先忽然笑了,边笑边说,老师是大傻瓜。这个问题我拿来问过好多人,有的人痛心疾首,想教育我,也有的人说,你说的对,那么让我们来探讨一下刷牙的问题吧!说不知道的,你倒是第一个。

小杨说老实说我觉得很多事都错了,但错不在你。许多错误早在你之前,之前很久就已发生……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临走时,阿先忽然站起来,一抬腿跪在了椅子上,探身过来,在刚才画的那个绵羊嘴巴上亲了一下,留下一个唇印,小杨一愣,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阿先已经飞快地举手示意警卫,从门口消失了。

小杨对着那个红嘴唇的羊愣了很久。




后来阿先就乖了,配合案情调查,也不闹事了,小杨每个月和她们轮流谈一次,轮到阿先时,总觉得很亲切,好像已经共享过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有一天面谈时阿先说,我梦到老师了,梦到和老师上床了。小杨:哈?阿先说,真的,特别真实的梦,我梦到老师是完全没有任何经验的处男,笨死了,插都插不进,但不知道为什么做到后来就很感动,高潮了好几次,还哭了……真的哭了哦,我早上起床枕头是湿的。小杨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变红。阿先说,我梦到老师这里,她用手指着肋下,这里有一颗痣,小小的,红的,就像一颗血珠子。小杨有点惊悚,阿先梦到的是真的,他真有这么一颗痣,但他没说话。阿先继续讲,梦里还仔细看了老师那里,怎么说,很精致。小杨说怎么会!我才没有……阿先笑嘻嘻地说,啊,总算反驳了,确实是男人没错了。阿先摸着肚子说,怎么办,我好像爱上老师了,每天早上喝牛奶,有一种肠胃打结的感觉……

阿先说,我最近都这么听话了,老师帮我和院长说一声,别在谈话室见面了吧。小杨说,这倒是没问题,我去说就是。阿先说太好了,我看这破玻璃不爽很久了,没有它挡着,我就可以爬到桌子上亲你了。小杨说,那我不说了。阿先说别别别,我逗你的。




小杨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时常走神,他知道,自己多半也喜欢上阿先了,可这是不对的,是不道德的,他只能任由爱火煎熬,什么都不可以做。何况他还有另外一个情况:他是有女朋友的。本来打算年底就和菲列特利加求婚,因为工作变故,这才拖延了下来。他想自己也许是变心了。

阿先的判决下来了,要在感化院呆一年。她已经呆了四个月,接下来只要再等八个月,她就自由了。比较麻烦的是她已经被高校退学,也无法参加大学的报考,但这都是以后思考的问题了。

阿先表白之后,小杨是想拒绝的,阿先也看出来了,一次谈话中阿先问,老师,等从这儿出去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小杨说大概是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吧,忘掉过去,重新开始。阿先就笑,说我去了哪里都是一样的,没多久就会开始被人指指点点,看!那个淫荡的女人!不过老师说了,我就听,但我有一个条件,老师必须答应我。小杨说你讲。阿先说,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忘掉你,重新开始我的人生,但在这之前,请老师不要拒绝我。

小杨说好。

不拒绝也不能怎么样,其实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阿先喜欢小杨,但小杨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从不落人口实。




一转眼八个月就过去了,冬天来了,阿先离开了感化院,不久小杨也接到了聘任书,可以回研究所了。阿先临走时和小杨说,想和老师一起庆祝,怎么说,也算告别。小杨同意了。

小杨来到阿先的家,阿先还住着之前的房子,非常豪华的一个别墅,进门就是挑高三层的门廊,一个水晶吊灯垂挂着,得有三米多长。绕过玄关,大理石地板的大厅,两侧对称的旋梯通往二楼,乌油油的木头扶手。阿先按下开关,水晶吊灯稀稀拉拉亮了半边,有种怪异的凄凉。这么豪华的房子,竟有种家徒四壁的感觉。阿先的老爸是犯了事跑掉的,很多债务和税务问题,当初来人搜查过,到处都是搜查后一片狼藉的样子,小杨进门就踩到一张纸,险些滑倒。阿先带小杨去餐厅,餐桌是西式的长餐桌,餐具已经摆好,好几个碟子叠在一起,绛红的餐垫,从内到外整齐地码着银刀叉。阿先拉开椅子,请小杨坐下。

小杨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坐下了。冬天天气很冷,可是阿先的家里没有暖风,开不起。浮夸的大餐桌旁,是阿先从卧室搬来的小暖风机,这么大的餐厅,根本吹不暖,气喘吁吁的。小杨强颜欢笑,说祝你离开感化院,马上就可以有新的人生了。阿先非常元气地笑着说,托老师的福哦。

阿先用非常熟练的倒红酒的手法,给小杨的杯子里倒上可乐,又跑去厨房,端出一个法式大盘子,盖子掀开,小杨看到盘子里挤挤挨挨的,分别是一个明太子大阪烧,六只章鱼小丸子,炸鸡腿,薯条,蕃茄酱,还郑重其事地摆盘了。小杨边看边笑。

两个人坐得老远,对面吃饭。也没什么话说,小杨心中酸楚,实在是说不出话,只能沉默地吃。菜几乎都冷了,吃到嘴里有种苦味。阿先忽然说,老师……

小杨抬头,看到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阿先美丽而近乎绝望的脸。阿先忽然站了起来,踩着椅子爬上了桌面,一路爬到小杨面前,盯着他看。小杨惊疑不定,几乎无法呼吸。

阿先从他的盘子里挖了一手番茄酱,神经质地抹在自己嘴上脸上,鲜红鲜红,像血一样。她和小杨接吻,小杨没有拒绝。嘴巴里面酸极了,奇怪的感觉。老师,阿先说,我打算再做一次坏女人,这是最后一个心愿,你不可以拒绝我。阿先说,我想老师抱我一次。

盘子和盛着可乐的水晶玻璃酒杯掉在地上,噼里啪啦……咚地一声,小杨的椅子倒了。

两个人就在餐厅的地板上做爱了。地板很冷,也不干净,他们都在抖,就像害了疟疾,像掉进一个极为癫狂的深深的梦的井。

阿先亲吻小杨肋下的痣,说原来我的梦是真的,好幸福……

过了好久,后来两个人决定去床上,阿先搂着小杨脖子说,老师抱我去。小杨平常哪里会有这么剧烈的运动,整个人都虚脱了,咬着牙,抱着阿先上楼,两个手臂都在发抖……

去到床上又做了一次,困得睁不开眼,但还沉浸在宛如疯癫的余韵之中,不肯轻易睡了。阿先轻轻地说,老师夸夸我好不好呢,我想听老师说我是好孩子……小杨就说了,阿先说,摸摸我的头吧,小杨就摸着她的头说,好孩子……阿先的头发是灰棕色,非常丰密,绸缎一般。

阿先说,真好啊,可惜,如果你是我爸爸就好了,我那个狗逼老爸从来没夸过我,对我一点不好,其实我早就长坏了,哪里等得到他知道我不是他女儿……

阿先说,老师刚来时,是不是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大的房子住?可这房子不能卖。它本来是在我妈名下的,她生病后,自知活不长了,想到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早晚露馅儿,要给我留条后路,临终前一定要我爸把房子转到我名下。我爸跑路时走得急,没来得及处理。卖了能得好大一笔钱吧,可是我不卖。我有时晚上睡觉,会幻想这房子是妈妈变的,我很小很小,睡在她肚子里……

阿先说,如果老师是我的爸爸就好了,这样说不定我会愿意和我爸睡觉,他也不会抛弃我……

小杨抱着阿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短暂地睡了一下又醒来,阿先感觉到小杨在捏她的脸。你干什么呢?小杨说,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总觉得你是个美女蛇,明天人们就会看到一个男的裸体死在一片颓垣断壁之间,都成人干了。阿先哈哈大笑。

这一天终于还是过去了。




圣诞节那天,阿先约了小杨在一个电影院门口见面,小杨去了,见到面后阿先说,我是来和老师辞行的。

小杨说,我已经离开感化院,你也是,所以不要再叫我老师了……其实我……

阿先笑着说,我知道老师有女朋友。我们早就说好了的,现在我来兑现诺言。

阿先说,好可惜啊,老师,我遇见你太迟了,我多么希望尽可能早地遇见你啊,最好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一双属于你的手等在我母亲的产道口了。但这已不可能。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男女之事开窍了,我偷我妈妈的书看,读过一个法国女人写的小说,她写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爱上了一个中年男人,是相当绝望的爱情,在她还没有真正爱上那个男人以前,她就说,我知道我就要为我所做的一切抱憾终生了。老师,我要离开你,我要为我将要做的一切抱憾终生了,我只拥有过你一次,但是没有关系,一次和永远也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属于我的,你属于一种平静的,可耻的生活,你不是我。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放荡的女孩,将来,他们还会说我是一个放荡的女人,我要爱很多人,和很多人睡觉,我会在他们一千个一百个人的身上反复地遇见你。他们都是你。他们都不及你。好可惜啊,但是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阿先说,大庭广众说这样的话,很可耻吧,但我是真心的。

阿先说,老师可不可以最后再吻我一下呢?

小杨呆立着,不知作何反应。阿先的背后是电影院,有一面很大的玻璃橱窗,圣诞节了,窗户上用彩笔画着圣诞老人和驯鹿。阿先忽然扭头跑进了电影院里面,隔着一层玻璃,阿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唇膏,是奶油杏色的,给自己涂上,然后在玻璃上画着的驯鹿的嘴巴上亲了一下,驯鹿凭空多了个红唇,非常滑稽。

老师,再见了!

小杨忽然想起来,阿先自己的唇膏都是很鲜艳的,正红,桃红,莓子红……

那天后来下雪了,人们看到电影院的门口有一个男人,站在那儿,旁若无人地轻轻吻着玻璃橱窗上的卡通驯鹿,好像吻着情人。

FIN.

【尤杨】爱的箴言

伊谢尔伦最大的宠物用品商店十周年店庆,全场大酬宾。尤里安买了一大堆猫罐头、猫用品,其中有一只丝绒老鼠,是当红产品,尤里安本来没打算买的——元帅是只性格沉稳的猫,年纪也不小了——架不住老板倾情推荐。标签上用可爱的海报字体醒目地标注着:本品含有木天蓼,广受猫咪喜爱!尤里安并不了解木天蓼,只在记忆深处有这么一个印象:许多猫横七竖八、猫事不省地躺着,仿佛淫乱派对的抓包现场。他摸出手机搜索:木天蓼对猫咪身体是否有害?会上瘾吗?乱七八糟地跳出许多结果,大部分都说无毒无害,更有一条链接点开后是这样的: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猫对木天蓼、猫草沒有反应,遇到这种情况请不要气馁,可以尝试多更换品牌,或是给予猫咪不同的木天蓼玩具,也可尝试果实、树枝,多点机会激出不同的火花唷!

看起来怪怪的。尤里安不由得笑了出来,将小老鼠放进提篮。猫和人还真是像啊,至少在某些方面……活着多少得要点甜头,控制剂量,不要上瘾就万事大吉。尤里安结账、付款,抱着沉甸甸的大纸袋离开了宠物商店。门外的街道蒙上了一层白翳,这是初冬的傍晚,今年的第一场雪正在温柔地造访伊谢尔伦。尤里安踩着薄薄的积雪回家,他走得很小心,仿佛不是用鞋子,也不是脚掌,而是用猫咪的肉垫在行走,怕一不小心,有些东西就惊醒了。




尤里安回到家,把猫罐头和猫玩具拿给元帅。元帅客客气气地闻了闻丝绒老鼠,扭头走了。这可是让90%的猫咪都欲罢不能的毒品啊!尤里安抗议道。元帅甩甩尾巴,把前爪放在吞拿鱼肉的罐头上。尤里安叹口气,把罐头开了。老鼠孤零零地躺在地毯上,尤里安有种幻觉,觉得老鼠神色哀戚。




当天晚上尤里安做了个梦,是非常开心的梦,梦中他握着一听啤酒坐在一个很高的天台,双腿在空中晃晃悠悠,只要一探头,就能看到脚下棋盘一般的街道,小小的车,小小的人,城市犹如巨大而扁平的乐高玩具,无尽地伸展着,认真,却又滑稽。他有种淡淡的晕眩。天是晴的,有风,云呈现浅薄的丝絮状。真快乐啊……这快乐是轻飘飘的。在梦中,尤里安的快乐来自手中的这罐啤酒,是他最喜欢的牌子,最喜欢的口味,罐子刚从冷柜中取出来,水珠如许多透明的甲虫附着在夸张地印着“伊谢尔伦”、“精酿”字样的外壁上。手心凉凉的。尤里安喝了一口酒,痛快。啤酒有种太妃糖的甜味。

接下来,梦境发生了微妙的皴裂,是一点点裂开的,裂缝来自尤里安的背后。他渐渐听到一些动静,说不好是否真的有,也许没有,只是一些昆虫的爬动,纸牌塔的倒塌,远处,一面镜子碎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世界动荡了,天际线沉入水中,透明的波纹从他的身后呈圆弧形袭来。伤口隐隐作痛。太阳仍然执拗地悬在他的头顶上,风也还吹着……可是枪声响了,如此密集的枪声,是枪声还是大雨呢,太阳在忽然之间变得嘲讽了。能量光束枪、杰夫粒子被引爆后的焦味,血肉的腥臭,他闻见了,裂缝扩大着,血与火在他的脊背上打滚,发烫。

尤里安握着手中的啤酒,快乐还在。世界像个拙劣的建模终于失真了,乐高玩具如雪一般崩溃,碎得像跳跳糖。尤里安低头看着他的啤酒,罐子里有另一个世界,爱丽丝的兔子洞,或许可以救他于水火……尤里安温柔地抚摸啤酒罐子。我是不会去的,他说,我是不会去的。

尤里安醒来后觉得怅然若失。这是一个象征意味很强的梦,很不尤里安,他是不习惯于这样想问题的,哪怕是梦。他想起曾经看过一个瓶中小人的故事,年幼的魔鬼太弱小了,像一团小小的烟雾,只能躲在一个烧瓶里,用话语蛊惑人心。一个国家就这样覆灭掉了。在梦里,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尤里安想,说不定他在怕什么,所以才要抢占先机,拒绝一切。可是被蛊惑又能怎么样呢,毕竟只是梦呀……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沮丧。

杨威利去世半年,要说悲伤,倒也不是特别悲伤了。他死后,整个伊谢尔伦都陷入了一种无可遏止的彷徨和伤痛之中,尤里安混在里面,像混在上万沙丁鱼群中的一个鱼苗,巨大的悲鸣的混响,吃掉了他,吃掉了他微小的哭声。但他知道这事没完,不然他不会做这样的梦。半年以来,真正令他如芒在背,怎么都得不着安生的,并不仅仅是悲伤这么单纯、这么温柔的东西。尤里安还不全懂,但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不太敢想,暗暗地希望它慢一点来。他半夜醒来,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花板是一团虚空。元帅在睡梦中蹬着爪子,打着细小的呼噜。这声音让尤里安感觉到安全,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尤里安重新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中,他还很小很小,还是玩泥巴的年龄,他蹲在院子里,用父亲莳花的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玩得很起劲。时间大约是夏天,很多花开着,空气里香香的。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回过头来,脑袋乱糟糟的杨威利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刚睡醒似的,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纸飞机。飞机飞来咯!他说着,将纸飞机向尤里安的方向扔来。纸飞机折得非常好,长长久久地在空中兜着圈子,尤里安挥舞着两只泥巴小手,来回追逐。飞机最终飞到了他的手中,是一张报纸折的,尤里安打开那张报纸,看到了父亲的名字,后面坠着两个小字:阵亡。

尤里安醒过来,这次是真的睡不着了。时间还不到凌晨四点,他不想枯躺着,就翻身起来,想去冰箱里找点喝的。尤里安的冰箱总是满的,他有果汁、汽水,但是没有酒。与梦中不同,尤里安其实是不喝酒的。

最后尤里安空着手,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发呆。伊谢尔伦要节约能源,晚11时后,每三盏路灯才亮一盏,街道被一个个圆形的橘色光斑分割,如一条关节发亮的深海鱼,缓缓游动。夜里没什么风,雪也停了,尤里安还沉浸在夏天的梦中,人有些怔忪。

他想起了这个梦。严格来说,这个梦根本就不是梦,它真实发生过。唯二不真实的部分,一是阵亡名单,二是杨威利。阳台上确实有那么个人的……他的父亲,阳台上丢纸飞机给他的,是他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尤里安其实从没真的把杨威利当做自己的父亲的,可是梦中,他们彼此置换了。

这就有点可怕。尤里安觉得很悲伤,倒不是出于对早逝的父亲的愧疚,而是,这是不可能的,尤里安呆呆地想,人不能死两回,这是做不到的呀。

尤里安两岁失去母亲,八岁失去父亲,十岁失去祖母,十到十二岁之间,他在海尼森的福利院度过,福利院里都是和他一样的战争孤儿。十二岁时,他被杨威利收养,当时的杨威利也不过才二十七岁,刚刚升任上校。那是六年前的事。

这六年,毫无疑问,是梦一样的六年。尤里安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在过着动荡不安的人生了,战争时代,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他的家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直到遇见杨威利。尤里安有时觉得自己像一条小鱼,他小时候看百科全书,见过这样的介绍:䲟鱼(学名:Echeneis naucrates),体极为延长,头部扁平,向后渐成圆柱状,顶端有由第一背鳍变形而成的吸盘。是食肉性海鱼,常以吸盘吸附船底或其它大鱼远游和索食。杨威利就是他的大鱼,尤里安只要把脑袋往他的肚子上一贴,就安安心心的。这条大鱼除了仗打得好,其他所有事都马虎得不行,但这不要紧,尤里安十项全能,什么都会做,哪怕有一天杨威利退休了,在家里闲着,尤里安也绝对有办法让两个人都过得好好的。

他只是需要他在。

被他收养后没两年,尤里安就暗暗地打算好了,将来也要从军,做和提督一样的人。要是能在他的身边,当他的左右手就更好了。杨威利一直不太情愿,尤里安知道,但还是执意要做军人。虽然打仗就会死人,可杨威利一直活着不是吗?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剩下的事就都交给尤里安吧!

可是他死了。

尤里安只晚了一点点,他赶到时,杨威利的身体还温热着,他的肢体柔软,一下就抱起来了。可是尤里安从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死了。太晚了。尤里安非常后悔。





尤里安在阳台上受了凉,第二天就发高烧,没办法只好请假。他身体健康,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怎么生过病,这一病起来,像泄了口气似的,竟专心致志地病了好多天。医生来看过,说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累了,疲倦了,身体自作主张在问你要账呢。卧床期间,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来探过病,倒是不寂寞。先寇布也来了,陪尤里安东拉西扯地聊了半天,说,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尽管开口。尤里安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有一样。我有点想喝酒。

先寇布在尤里安家中搜刮了一番,有半瓶白兰地,还是杨威利没喝完的。杨威利结婚之后,就和菲列特利加搬了新房,尤里安这边残留了一些旧物,可是酒居然只余半瓶,啧啧啧,先寇布说,尤里安啊尤里安,你真的很严格,杨威利被你管的很好嘛。要是没被杀,一定能活好多年。尤里安笑笑不语。

两个人喝酒。尤里安几次想要打开话题,最后都忍住了。他想说这些天来他一直做梦,每天都梦见杨威利,都特别真实,有一回还梦见他生病了,裹着被子,像一只大粽子端坐在床上,理直气壮,问尤里安要酒喝。提督太会耍赖皮了,尤里安说,你在生病啊,不要再撒娇了!这两句话不是尤里安的风格,所以他醒了,醒来时浑身滚烫,原来病的是自己。

中将,尤里安说,你有后悔过吗?非常后悔的那种。

先寇布摸着下巴说,有是有,但也没有很后悔了。

尤里安问,是什么样的事呢?

先寇布笑笑,我应该每一次都做好节育措施的……

尤里安失笑。

他感到无能为力,这是一个没有办法被继续的话题。他真正想说的是,他很后悔,但又不确切,他有时梦见杨威利死的场景,梦见自己走入血海。醒来后会想很多,他甚至条分缕析地拆解过他的后悔……他可以做但没做的事有上百件之多,都再也来不及了。可这都不是他痛苦的根源。人为已知但尚未发生的可能性后悔,这后悔是清楚的,就好比债务,就算再也还不上了,好在冤有头,债有主。真正令他痛苦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尤里安说,我那天梦到提督了,醒来之后,心里很难过。

这是最低限度的倾诉。尤里安小心翼翼。

先寇布说,梦到什么了?梦到你救了他吗?

尤里安说,没有。每一次最后他都死了……一遍又一遍……

先寇布晃晃酒杯,我不是精神分析学家,没法给你解梦。不过要我说的话,悲伤是难免的,也是正当的,你看波布兰,他当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都没出来呢……也许你需要专心致志地伤个心……军队上的事务,放着不管也没事,有那么多大人呢。先寇布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

尤里安笑了。中将,谢谢你。我这不是正在专心致志地伤心吗。

可他的伤心不是正当的,至少不完全是。有东西躲在里面,浑水摸鱼。

你做好孩子太久了。先寇布说,从小就习惯于扮演好孩子的话,造福别人,委屈的可是自己啊。你才十八岁,可以不用那么成熟的。

尤里安说,不,我还是不够成熟,不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先寇布听懂了。不是你的错,他说,要说错,那也是杨威利的错,他才是大人啊。要不是他没有担负起好好照顾自己的责任,你也不用这么乖,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可以多享受一些做小孩的乐趣。总之是他的错就对了,心里难过的时候,就骂“杨威利你这个大混蛋!都怪你!”吧。

尤里安哈哈地笑了起来。竟然是这样的吗?他说。

尤里安,先寇布无奈地说,该说你聪明好呢,还是笨好呢。

先寇布点了支烟。

尤里安,你太聪明却又太乖了。太乖的话,会听不到自己的心。先寇布说,人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诚实。哪怕出去行骗也没有关系。可是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的话,又如何能做到诚实呢?





先寇布走时,元帅跟到门口去送他,他看到地毯上的老鼠,鼠身的绒毛很鲜艳。它躺在那儿,这么多天过去了,元帅依然没有临幸过它。鼠生无常啊……先寇布笑着说。

尤里安好像醉了,他在醉中与自己对质。先寇布说得对,他想,他是不诚实的,他的诚实是一种装饰性的,有选择的诚实。他不是被巨大的沙丁鱼群淹没,他是被自己淹没的。那些他看不见,却又止不住地为之后悔的事物,如果他足够诚实,是不是可以被看见呢?就算是错的,至少堂堂正正地存在着,至少,可以被用来后悔……

半年以来,尤里安知道困扰自己的绝不是单纯的悲伤这么简单的东西。他还不全懂,但已经懂了一点,这是早晚的事。

当天晚上,尤里安再度梦见了杨威利,杨威利生着病,披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头发竖着。我想喝酒。他可怜巴巴地说。

我想……尤里安说,我想……

在这个梦里,杨威利的黑眼睛温柔地望着他。

FIN.

【先杨】年轻气盛

六一儿童节特供,是甜甜的青梅竹马

先寇布的流亡生涯是六岁开始的。他由祖父带着,登上了一架不大的宇宙船,趁夜偷偷起飞,从银河帝国逃亡自由行星同盟。

当时双方正在打仗,因为沿途要躲避各种关卡,耽误了时间,等到先寇布他们飞到自由行星同盟时,行牒已经失效,他们被拒绝入境。宇宙船无法降落,只能被迫向着比邻星系航行,结果再度被拒绝。在当时的环境下,有很多与先寇布祖孙俩类似的人,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大家生活在各自的宇宙船上,在不同的星系间流浪,从行商那儿补充食物、日用品和燃料。先寇布和祖父的流浪生活就这样持续了三年。

九岁的一天,先寇布所在的宇宙船发生了故障,情况很紧急,他的祖父抱着绝望的心情发送了求救信号,一艘路过的商船捕捉并回应了这个信号,将他们救了下来。这个商船的主人姓杨,名叫杨泰隆。

老旧的航船不能要了,先寇布的爷爷带着小先寇布和一点仅有的随身用品,转移到杨泰隆的船上,对他千恩万谢。当时宇宙中尚有许多流寇,一艘商船肯接受他们,是活命的大恩。先寇布倒没多大的感觉,比较令他开心的是商船上还有一个小男孩,是杨泰隆的儿子,比他小三岁,名叫杨威利。他们很快就成为了朋友。

杨泰隆此行要返回海尼森。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杨泰隆的商船在距离海尼森还有十几光年的地方遇到了磁场乱流,太空船动力全失,连通信系统也瘫痪了。这非常凶险,很多宇宙船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踪在太空之中的。

当时先寇布在和杨威利玩飞行棋。大人们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先寇布知道,一定是哪儿出问题了,因为所有人的脸都紧绷绷的,像戴着过节的假面具一般。他想起小说里有一种人皮面具,是很厉害的易容之术,戴上之后表情也没了,像个死人脸,可能差不多就是这样吧。他明白自己很小,这时候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唯一能做的,可能只有安抚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很乖的弟弟。杨威利其实没什么好安抚的,他根本什么也不懂,兴致勃勃地玩着棋子,完全不知道有一些很坏的事情正在发生。

首要的是先躲起来。先寇布想。可是,怎么才能骗杨威利躲到一个窄小的空间去呢……

先寇布说,下棋没意思,不如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你躲起来,我来找。

杨威利很开心地点头,说,好啊好啊,你可不许偷看哦!

先寇布用手蒙住眼睛,装模作样地数了一百个数,一边数一边竖着耳朵,杨威利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吧嗒,稍作犹豫,向着走廊的另一边去了。先寇布叽里咕噜数到一百,一边喊着“一——百!我要来抓你喽!”一边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活动脚腕,沿着走廊一个个房间摸过去,才一分钟,就把杨威利从储藏间的柜子里提溜出来了。

你好笨哦。先寇布居高临下地、嫌弃地说。

杨威利嘿嘿笑了两声,搓搓手说,那么,轮到我来抓你了。

先寇布撇撇嘴说,就你?话音未落,宇宙船忽然猛烈地颠簸了一下,灯全灭了。墙壁上的应急灯噼里啪啦地亮起来,倒还不至于全黑,但也有些吓人。先寇布想,完蛋,这小屁孩肯定要哭了,又要花心思哄,好烦……正想着,手腕被杨威利拉住了,杨威利说,一定是哪里出事了,你快跟我来,我们去逃生舱躲起来!

先寇布愣了一下。杨威利拉拉他的袖子,说,你不要害怕,我会保……先寇布很凶地打断他,我没有害怕!

先寇布不仅逞英雄失败,还感觉到自己被狠狠地嘲讽了,当然了,杨威利是个好小孩,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先寇布也明白。这让他更生气,几乎有点恼羞成怒了。可是杨威利的手热乎乎的,握着他的手,很软,很舒服,先寇布马上就十分大度地原谅了杨威利。

一分钟后,先寇布站在逃生舱,看着杨威利熟练地把沙发推开一点,躲进沙发背后,还冲他招招手。平心而论,杨泰隆这艘宇宙船的逃生舱做得相当好,全动力,独立的水氧循环系统,食品储备丰富,弹出装置也是新近保养过的,可以令这个小舱室如一颗成熟的鸽子蛋一般自由地从船体脱落,进入太空。它甚至带有一个小客厅,客厅里还有沙发,有酒柜呢!看得出杨威利的爸爸是个谨慎而很会生活的商人……但是,先寇布问,道理我都懂,但是你为什么要躲在沙发的缝里呢?

杨威利认真地说,这里最安全!有一次我们遇到宇宙海盗,我就躲在这儿,结果谁也没发现,我睡了一觉,还做梦了……

先寇布一边撇嘴,一边一猫腰钻了进去。沙发后面躲了两个人,有点拥挤,附近的应急灯不知道怎么了,没有亮,沙发背后就更黑了,杨威利双手抱着膝盖,他现在是一小团黑影,是整个宇宙船的庞大黑影中的一小块,先寇布听见小黑影说,先寇布,你放心,我爸爸维修技术很好的……

先寇布想说,这次可能没那么轻松。他流浪太久了,虽然才九岁,却什么样奇怪的状况都见过了。他听爷爷说过,磁场干扰是很可怕的,因为无法求救,与外界隔绝,人是在漫长的漂流中一点点绝望,最后疯掉的,这样的绝望可比死吓人多了。但是他攥了一下杨威利的手指,决定不说出来。

你想不想听故事?先寇布说。

什么故事啊?

很好玩的故事。先寇布说,反正现在我们也没有事情做,我给你讲一个,你再给我讲一个,也许讲着讲着,飞船就修好了。

杨威利挪动屁股,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那你讲吧!

先寇布想起自己看过的武侠小说,小说里有许多盖世英雄,一个比一个牛逼,他决定挑一个牛逼得很有风格的大英雄来讲。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想练一种绝顶厉害的功夫,他吃了很多苦,拜了师父,每天都认真做功课……杨威利打断他说,这是什么功夫啊?有多厉害?先寇布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练成之后,天下无敌,谁也打不过他,练到最后,可以长生不老,永远不死。杨威利小声说,哇……先寇布没想到这小孩这么捧场,感觉遇到了知音,当下眉飞色舞,细细地讲了大英雄练功的全过程,讲到最后,杨威利问,那他终于练成咯?先寇布说,是的,他最后长生不老了。曾经请他做国师,被他拒绝的那个小皇帝都变成了白胡子老头,他还是很年轻。杨威利问,那然后呢?先寇布说,然后就很好笑了,他去看望了白胡子老头,然后就云游世界去了,他想死。杨威利安安静静的,先寇布说,你不问我为什么嘛,你不觉得这个人很好笑吗……杨威利说,为什么呢?先寇布说,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老了,死了。他老不掉,所以要去世界上找能够死掉的方法,哈哈。杨威利问,那他后来找到了吗?先寇布耸耸肩,不知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杨威利说,哦。

先寇布捅捅杨威利,说,轮到你了哦。你可要给我讲一个好的。

杨威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没有看过很多故事,不过历史典故,我还知道一些,那我就给你讲一个真实的大英雄的故事吧!

先寇布猛烈点头说,好!

杨威利说,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几千年前吧,在地球上有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叫做宋,他们和北方一个叫做金的国家打仗,有一个大将军,叫做岳飞,他一辈子南征北战,没有打过一场败仗……先寇布听得聚精会神,听到十二道金牌,杨威利说,那时他打到一个叫做朱仙镇的地方,这里和他们的旧都汴京很近了,可是皇帝听信谗言,倒向了主和派的大奸臣,一天之内连下十二道金牌,让岳飞班师。岳飞很伤心,向着东边说了八个字: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就退兵了。先寇布问,那后来呢?杨威利说后来就是风波亭了……先寇布忽然“啊!”的一声,杨威利吓了一跳,说怎么了,先寇布说,这个人是不是又叫做岳武穆?杨威利开心地说对啊没错,你也知道啊?先寇布说那我可太知道了,他死后,还传下一部超级牛逼的兵法,叫做《武穆遗书》,对不对!金朝的六王爷完颜洪烈,网罗了一大群武林人士,要去偷这个……杨威利说,武穆遗什么?武穆什么书?什么遗书?

他们叽里呱啦地聊了好久,先寇布把自己喜欢的故事都讲得七七八八,舌头都说干了,逃生舱里静悄悄的,还是漆黑。他拉着杨威利的手,忽然灵机一动,说,杨威利,不如我们来结拜吧!义结金兰!

杨威利说,什么是义结金兰啊?

先寇布说,就像我刚才和你讲的一样,我们要烧香,敬天地,拜四方鬼神,最好有乌牛白马……现在没有,不过也没有关系,拜完了之后咱俩就是八拜之交,比亲兄弟还要亲哪。

杨威利说,好,可是我们也没有香啊。

先寇布说,也可以撮土为香……杨威利说,可是也没有土啊。先寇布说你怎么这么烦,爱拜拜不拜算了。杨威利说拜的拜的,你说怎么拜?先寇布双手合十说,那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啊,苍天在上。杨威利也双手合十,苍天在上。先寇布说,我先寇布。杨威利也说,我先寇……我杨威利……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后来两个人实在是累了,双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灯光刺眼,宇宙船发出一种非常亲切的震动音,平稳地悬浮。先寇布和杨威利揉着眼睛凑到舷窗上去,窗外是亿万星河,星星的光像数不清的细碎的糖砂,缓缓地流动着。

杨泰隆的宇宙船劫后余生,总算回乡了,先寇布和爷爷藏在船上,躲过了海关的盘查。安顿下来之后,先寇布的爷爷用积蓄买了房子,又上下打点,给祖孙二人弄了个政治避难,没过多久,先寇布作为转校生,进入杨威利所在的小学。

一天中午,杨威利正在睡午觉,忽然被一阵细碎的敲窗声惊醒。是先寇布。杨威利给他开了窗户,先寇布贼头贼脑地翻进来,挤眉弄眼,意思是问杨泰隆在不在。杨威利说,我爸做生意去了,昨天刚走,怎么了?先寇布顿时直起腰杆来,一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鸡。鸡还不小,神气活现的,杨威利惊叫了一声。

先寇布得意地说,怎么样,还不错吧!哥哥可没忘了你,今天咱们就歃血为盟!

杨威利说,啊?

先寇布说,就是杀了鸡,喝鸡血酒,你我二人的结拜仪式这才算完成了。

杨威利说,能不能不杀鸡?光喝酒不行吗?

先寇布不耐烦地说用不着你动手,你家厨房呢?

杨威利领着先寇布到了厨房,拿出刀来,对着鸡比比划划。先寇布也没有真的用过刀,别说鸡了,连只西瓜都没杀过。这鸡是他用零食从别人家鸡舍里骗出来扣住的,光会偷,不会杀。两人一鸡,六只眼睛,面面相觑。先寇布说,杨威利,你先、先帮我把这鸡给摁住喽……杨威利说,好,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捏住一只鸡爪。鸡居高临下,很矜持地看着杨威利。先寇布说,你怎么回事,和鸡握手呢?要不要亲一口啊?杨威利委屈地说,我不想杀鸡,不杀……话音没落,鸡忽然一扭身子从先寇布手中飞出来,鹞子翻身,凌空给了杨威利一脚,摔在地上,落地做个相当漂亮的受身动作,打了个滚,跑了。先寇布火冒三丈,正待要追,忽然听杨威利“啊!”的大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先寇布第一反应是杨威利这个大笨蛋没拿住刀,把自己割伤了,慌忙冲上去,却见杨威利歪着头,像个小狗似的趴在地上,眨巴着眼睛,正咧着嘴冲他笑呢。先寇布感觉自己被耍了,他还婆婆妈妈地为杨威利担心呢,真是自作多情!回头一看鸡也跑远了,顿时气得要命,指着杨威利鼻子骂道,你有病吗!杨威利不明所以,他只是想吓唬先寇布一下,绝没有恶意,可是看先寇布对自己竖着眉毛很凶的样子,好像是真的生气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也不敢笑了,蔫头耷脑地站着。

杨威利这一手是和他老爸学的,杨泰隆此人,生意做得不怎么高明,孩子也不会教育,是一个非常拿不出手的爸爸。装死吓唬人什么的,倒是玩得很溜。杨威利被他吓唬过无数次,头几次还哭了,非常害怕,以为杨泰隆死了,自己以后没有爸爸了。后来被吓唬的次数多了,他也学会了。

先寇布很想把杨威利大骂一顿。还没来得及骂,忽然看他手上鲜红,像缠了一条小蛇似的,原来是刚才被鸡踢的那下,给杨威利手上开了个血口子。血流得满手都是。先寇布也不生气了,捧着杨威利的手在水龙头下冲了半天,又翻出药箱来,给他涂抹了一番。

鸡是杀不成了,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各自都有些愧疚。杨威利找出两只烈酒杯,又翻出杨泰隆珍藏的人头马,给两边满上了。先寇布板着脸说,你手给我。杨威利不明所以地伸出一只好手,先寇布说不对,另一只。另一只手上血还没凝固,一碰就渗出血珠子。先寇布在杨威利伤口上舔舔,把自己的那杯酒喝了。杨威利的手像个小小的动物,在他手心哆嗦了一下。

按照先寇布意思,他也要找那只鸡踢一脚,给自己开个口,不让杨威利白疼,然而鸡却矜持起来,不肯再踢了。所以先寇布用小刀划了手指,将血滴进酒杯中。杨威利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皱眉道,难喝。先寇布说,难喝就不喝了,舔一下也行。杨威利摇摇头,双手捧着那只小杯子,将酒全喝了。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只觉得头昏脑涨,身上一阵一阵地发热,犯恶心,像害了病似的。天旋地转中,杨威利察觉到他被先寇布搂在怀里,先寇布说,杨威利,你喝过我的血,我也喝过你的,以后咱俩就是过命的兄弟了。

杨威利小学六年级,先寇布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先寇布的爷爷去世了。老爷子是得急病走的,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先寇布只有这一个亲人,丧事是杨泰隆帮着办的。杨威利当然也来了,意意思思的,在先寇布身边前后左右地晃悠。先寇布说,你别这样,我不难过,真的。

杨威利说好。不过你要是难过的话,可以哭鼻子。生死是大事,我不会笑话你的。

先寇布摸摸鼻子说还好了,爷爷早和我说过,生啊死啊的,也就那么回事,人活一辈子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高兴,以外的,都不用太放在心上。

杨威利说,那他活着的时候高兴吗?

先寇布说,高兴的吧,我也没问过,早知道问一下就好了。

杨威利双手合十,在先寇布爷爷的遗像前拜了拜说,爷爷,希望你到了那边也高兴。

先寇布忽然说,我想吃脆皮猪脚了,老头子生病前买的,还没烤呢……说着话就掉下来老大一滴眼泪,啪嗒一声。杨威利抱着先寇布说,没关系,我们自己做,明天就做。先寇布在他怀里点点头。杨威利想,他很少这么听话的,更没见他哭过,先寇布哭的样子就像一只没爹没妈的小野狗,太可怜了……可怜两个字很不称他。虽然先寇布正常的时候经常犯贱,但比起可怜地流着眼泪的先寇布,还是犯贱吧,受他点欺负也没事。

第二天杨威利就自告奋勇把猪脚给烤了,非常难吃,连猪毛都没烧干净,臭臭的。两人各吃了一口,剩下的全扔了。

两个人很快就长大了。先寇布比杨威利大三岁,在成人之前,三岁是很明显的差距,先寇布以大人自居,对杨威利总是一副嫌弃的样子,其实在他的心里,这个小兄弟是很宝贝的,和别的小男孩都不一样。光阴荏苒,先寇布上了中学,又从中学毕业。他十六岁时通过了同盟军军官学校的入学考试,却又放弃了,转而进入了陆战部门的军事专科学校,这所学校比军官学校低一级,学制两年,毕业后作为下级士官直接进入一线作战部队。临行的那天他去见了杨威利一面,两人吃了饭,喝了酒,和平时一样地聊天。站在饭店门口,先寇布拥抱了杨威利,他十六岁,已经比杨威利高半个头还多了,在他的怀里,杨威利像个豆丁。先寇布很怜爱地摸了摸豆丁的脑袋。

军事学校管理严格,先寇布没有很多假期,偶尔有点闲暇,他也全部用来泡妹子了,哪儿舍得回家。隔三差五地,先寇布会给杨威利拨视频电话,聊点闲天,显摆显摆自己的见闻,当然,不提女人。

毕业前夕,先寇布终于得到了休假,他没有告诉杨威利,一个人偷偷地搭宇宙船回了海尼森,又偷偷跑去学校,想要给杨威利一个惊喜。杨威利不在,先寇布就坐在他的位子上等,百无聊赖中,从杨威利的课桌里摸出来一封信。信封是粉红色的,洒过香水,用非常精致的花体字写着杨威利的名字,一看就是情书。先寇布的心灵受到了震撼,认识快十年了,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拜把子的兄弟——杨威利,是个男的,不仅是男的,好像还挺受小姑娘喜欢。

这并不奇怪,先寇布一走两年,他十六岁时,杨威利才十三,连喉结都还没长出来,说话慢条斯理,和个小姑娘似的。注意,这并不是说先寇布觉得杨威利是女的——以杨威利的长相,如果是女人的话,那也太遗憾了!在先寇布的心里,杨威利是自己的小老弟,仅此而已,小老弟就是小老弟,小老弟没有性别。

先寇布左等右等,杨威利都不回来,他把信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觉得有点无聊。身边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青春期小傻子,先寇布被吵得很烦,就从教室里出来,一个人在校园里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说来也巧,正好就遇见了杨威利。杨威利没看见他,他和一个小姑娘站在一起,两个人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说着说着,小姑娘半扬起脸来,闭上了眼睛。杨威利看起来多少有点紧张,从先寇布的角度,看不清他有没有脸红,但想必是有的,尽管如此,杨威利倒是没有丢脸,他轻轻地在小姑娘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先寇布当时就很想笑,杨威利这个傻蛋,他会亲嘴吗?很难想象。多半是不会的。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出动静,静悄悄地回到教室门口,他决定就在这儿等。

先寇布没换衣服就跑到学校来了,身上还穿着军装,非常扎眼。活动课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许多人看他。先寇布享受关注,要不是在学校里,他都想点一颗烟。

杨威利回来的时候也被人看了,注视先寇布的目光,也如流水般自然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们是在人的目光中重逢的。出于一些不能细想也不肯承认的原因,先寇布心里有点痛快。两年没见了,乍一相逢,两个人竟然都有些局促。先寇布看着杨威利,脑子里飞快地划过一个词:各怀鬼胎。

杨威利翘了下午的课,和先寇布一起回家。爷爷死后,先寇布就一直是一个人住,一个人太寂寞了,他闲的没事就往杨威利家跑。杨泰隆也对小先寇布说过,你啊,就把杨叔叔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威利呢,就当你的亲弟弟。杨威利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现在回来,就和回家一样轻车熟路。杨泰隆也在,正在门廊侍弄花草。见到先寇布,杨泰隆显得很高兴,夸他高了壮了,还把他揽到怀里用力地捏了他的肩膀,先寇布熟练地笑笑,就和杨威利上楼去了——杨氏父子住着一个不大的二层房子,杨威利的卧室在楼上。他的房间和小时候一样,先寇布也就两年没来,他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十年不来,一百年不来,再回来时恐怕也还是老样子。书架上放着书,桌子乱糟糟的,床上趴着一个四仰八叉的杨威利,日光中他像被烤化的糖,窗外蝉声如雨。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两年没见了,按说该有说不完的话才对,可说着说着,忽然就安静了。先寇布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威利,杨威利被他看得有点毛,笑着说,你看什么呢?先寇布不搭腔,站起来一步一步朝杨威利这边走,一步是一步,走得很慢。他忽然问,杨威利,你会接吻吗?

杨威利的脸马上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不,不是很会……

你也太诚实了,先寇布想。这也让他有点得意,因为很明显,杨威利在他面前撒谎是没有用的,不单只这一件事,撒什么谎都没用——在这件事上,尤其没用。杨威利说话间,先寇布已经非常迅速地亲了他一下,一句话,有半句被先寇布给吃掉了。他看着杨威利的眼睛说,那我教你吧。

先寇布刻意很慢很慢地亲他,他们的嘴唇都干燥、柔软,起初只是礼节性地贴着,像个意外。先寇布有心留时间让他好好地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给他时间去躲,但这不是真的。杨威利只要流露出一丁点儿真实的逃避意思,先寇布就会立刻动手,把他抓回来,狠狠地亲他,亲得他气也喘不上来。这是一个陷阱。可是杨威利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一动不动,安静地由他吻着。先寇布慢慢地舔他的嘴唇,含着他,又将舌头探进去,一点一点加深这个吻。杨威利没有躲,也没有闭眼睛,他的呼吸轻轻的。他非常乖觉地踏入这个陷阱中,就像一只小羊。他束手就擒。

杨威利的身后就是床,亲着亲着,两个人就身不由己地倒下去了。被子没叠,还有好几本书扔在上面,先寇布扶着杨威利的脑袋,他的胳膊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有点疼,但也不疼了,顾不上了。这个吻变得很长很长,很认真,亲到后来先寇布自己也困惑了,杨威利是真的不会,一点不会,他的舌头像一条三亿年前爬上岸的鱼,懵懂极了。可是先寇布渐渐也不能呼吸了,他松开杨威利,杨威利的嘴巴湿乎乎的,眼神软弱,倒是没有躲,他软弱地看着先寇布,像随时都能流下泪来似的。先寇布问,你爸什么时候出门?

杨威利被他没头没脑地一问,有些呆,他说,我爸最近休假,不出门啊。

先寇布一骨碌爬起来,整理了下衣服,一转身下楼去了。

杨威利躺在床上,听见先寇布在和杨泰隆聊天,叔叔长,叔叔短,具体的听不清,但他一贯很会哄人,净拣些杨泰隆爱听的废话来说,把他杨叔叔敷衍得很高兴。聊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咚咚的,上楼来了。

先寇布进门的时候杨威利正躺在床上翻杂志,表面上看是相当的冷静,至于看没看见字,很难讲。先寇布说,你爸说要做大餐,给我接风洗尘。杨威利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先寇布站在桌前,摆弄杨威利的唱片架子,挑了一张他们小时候都很喜欢,也很闹腾的,放进唱机。

杨威利说,你干什么呢?

先寇布不理他,表情严肃地转动旋钮,音乐声像潮水一般漫出来,在房间里横流。

杨威利说,你干什么呢?

先寇布走到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由分说,把他的杂志拿走了,然后放低身子,干脆利落地将杨威利整个人抱在怀里。

杨威利说,你干……先寇布重新吻住了他,他的手伸进杨威利的T恤里。杨威利不能说话了。

杨威利被先寇布亲得晕头转向,整个人乖乖的,先寇布腾出一只手摸他下面,显然也是情动的样子。他问杨威利,你是同性恋吗?

杨威利呆呆的,我不知道……

先寇布横眉立目,不知道你还亲人家小姑娘?

杨威利说,那你呢?你是吗?

先寇布一边亲他一边说,我也不知道。

杨威利踢了先寇布一脚,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亲我半天?

先寇布脸皮很厚,不为所动地压住杨威利的手脚,不让他动弹,他说,我试试就知道了。

杨威利在先寇布怀里微弱地挣扎,他说,那你不问一下我的意见吗?先寇布说,你希望我问吗?说完又亲了他一下,杨威利说,那,那你别问了。先寇布笑了,好像这句话有多逗人乐似的,他慢条斯理地脱光了杨威利,在他耳边说,乖宝宝,你好辣。

杨威利在先寇布怀中发出他从未听过的喘息声。

他们其实做的不算顺利,错在先寇布,他做到一半时忽然开始摸手机,杨威利很惊恐,先寇布说你别怕,我只是需要搜点视频,学习一下。杨威利看起来更惊恐了。先寇布想,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没交过男朋友,没爱过男人,他和杨威利认识快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觉得他这么新鲜。中断之后一切都要从头来过,还好杨威利看起来还挺享受这个过程,天还没有黑,一切都是清白而真实的,一切都不可撤销。杨威利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般无助地抱着先寇布,对他予取予求。

杨泰隆说到做到,给先寇布做了一顿大餐,直忙活了三个多小时,这顿饭才吃上。杨威利不知道是怎么了,吃得魂不守舍,一个劲地走神。杨泰隆和先寇布谈笑风生之余,在心中感叹,这个儿子也太腼腆了,要是和先寇布加起来除以二,平均一下,该多好呢。

先寇布吃过饭后就告辞了,杨威利也早早地爬上了床,他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总觉得还有一只手没有离开他的身体,也许不只是手……先寇布的一部分躯体在他的体内流连不去。他觉得空虚,可是怀中已经没有人了,这才几个小时,这正常吗……他把手小心地放在自己的阴茎上,身体激烈地响应着他。天黑了,杨威利朦朦胧胧地睡去,还没睡踏实,就听见窗户上有人在轻轻地敲。是先寇布。先寇布上一次跳窗户进来,带来一只鸡,说要和他结拜,最后闹了个乌烟瘴气。那只鸡后来在杨威利家大吃大喝了一顿,被好好地送还了。据说寿终正寝。这次杨威利不是很想让他进来,他有点怕,他的心脏在咚咚作响,像是活了一样。未知是可怕的,而有些时候,验证自己已经知道了什么也是可怕的。

杨威利把窗户打开,先寇布轻手轻脚地跳进来,马上扑上来吻他。我知道你在等我,他笑着说。

先寇布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献宝似的晃了晃。专业的,他说,你还痛吗?杨威利茫然地摇摇头。先寇布说,这次绝对不让你痛,一点都不痛。杨威利后来知道,先寇布这种时候说的话一个标点符号都信不得。

先寇布这次休假时间不长,很快就回学校了,回程时,带着关于杨威利身体的许多秘密。他在船舱里沉睡,梦中依然停留在海尼森,杨威利的卧室里。梦多快乐啊。他好像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那儿了。

先寇布很快从专科学校毕业了。按照惯例,像他这样从帝国流亡而来的旧贵族子弟将直接进入蔷薇连队,成为一名下士。他的报到日期是一个月后。所以先寇布又回到海尼森,享受他开赴前线之前的最后一个长假。

先寇布回到海尼森,很快就知道了一件事:杨威利和他的小女朋友分手了。先寇布很满意,回到学校的这些日子他总是想杨威利,有时还梦到,都是一些难以启齿的春梦,醒来心中怅然若失,像害了真正的相思病似的。有一次他的梦特别真实,那好像是在杨威利的中学,校舍后面有一个露天的泳池,夏天时供学生们使用,冬天天冷了,就将水排掉,空置在那里。他梦中的季节大约是春天,气温不冷不热,还没有到能够游泳的程度,刚刚下过雨,泳池里积累了几厘米的雨水,池壁上生满苔藓。先寇布梦到他和杨威利就在这个脏兮兮的泳池里做爱,时间是夜晚,操场一角的照明灯远远地发亮,万籁都不肯寂,各种虫子热烈地叫着,动弹着,草叶窸窣。查夜的教职员手里拿着强光手电从远处走来,脚步声高高低低。他们躺在泳池底下,在随时都会被撞破的危险中,两个人都兴奋极了。先寇布记得梦中杨威利的嘴唇都在抖,而他的肠道在下方激烈地吮吸着他。苔藓爬在他们身上,浑身湿淋淋的。好狼狈啊。那是一个空泳池,早没有水了,可是从池底向上看去,人仍有种沉溺感,几乎不能呼吸。中天高处是一轮亮得吓人的大月亮,白生生的,像一张脸,居高临下地审判他们。先寇布觉得这时死了也没什么,下地狱也没什么……他的耳中充塞着杨威利压抑的叫声。那天他是被紧急集合的哨声惊醒的,人站在操场上,身上的汗还没有退净。他在整个操练期间都想着杨威利。

做过这样的梦之后,先寇布不能想象杨威利在千里之外的海尼森谈着甜甜蜜蜜的恋爱,那是狼心狗肺,他会气疯的,有朝一日,一定会忍不住用上各种手段把杨威利的小女友追走,然后抛弃。现在杨威利自己分手了,这很好,先寇布的遐思不必兑现,他又能够做人了。

先寇布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杨威利放暑假。他也没多试探,杨威利自己就老老实实和他说了分手的事。先寇布心中得意,又多了许多的龌龊心思,晚上睡觉,他怎么都不让杨威利好好地高潮,对他百般作弄,逼着他说不是你的话就不行,不是华尔特-先寇布就不行。杨威利不肯,这次他倔劲上来了,说什么都不肯,最后被先寇布里里外外地搞了一顿,累得没力气洗澡,在浴缸里睡着了。

先寇布知道自己很不是个东西,他总想把杨威利掰开了,翻过来,看看他是用什么肉做的。他觉得他像一只蚌,蚌肉的极深处有一粒砂子,这颗砂子不论发生什么,遭受什么,都永远不会变成珍珠,永远是砂。正因如此,它比世界上所有的珍珠加起来都要贵重。

先寇布在家呆了一个月,哪儿也没去。后来回想,那真是一个燠热而粘稠的夏天。皮肤上总是有汗,吹再多的冷风也没有用,两个人坐在游廊下,没完没了地吃西瓜,喝冰啤酒。一个月下来,喝掉的啤酒总有一个泳池那么多。没有事情的时候就不停地做爱,正在精力旺盛的年纪,力气用也用不完……真是一个躁动的时代啊。

对的。虽然只有一个月,却完全可以用上时代这么大的词。说来人这一生,也没有几个时代。

一个月后先寇布打点了行装,前往蔷薇连队,报到后立即就上了战场。在战场上,先寇布如鱼得水。他转年就升上士,二十岁升准尉,二十一岁时经他当时的顶头上司,中队长留涅布尔克上尉引荐,进入第十六干部候补生养成所,一年之后结业,升任少尉,手下有了三十九个兵——这都是后来的事。

先寇布升任上士的那一年,杨威利十六岁,也是这一年,杨泰隆去世了。

杨泰隆死于太空船的核子融合炉的泄漏事故,从轮机舱抬出来时,人就已经不行了。杨威利当时不在场。杨泰隆留给儿子一家星际贸易公司,一屋子艺术收藏,他死后杨威利才知道,他的爸爸可真是个相当糟糕的收藏家……他的那些宝贝几乎全是赝品,经过鉴定,一个大子儿也不值。杨威利坐在地板上,守着他父亲的遗产,悲痛之余,又感到十分好笑。杨泰隆是个脾气很怪的商人,懒散的爸爸,他的藏品和他的死共同构成了他这一生的最后一个笑话。杨威利哈哈地笑了起来。

先寇布从前线千里迢迢地赶回海尼森,帮着杨威利办丧事。爷爷死的时候,杨威利陪在他的身边,为了哄他高兴,还烤了个猪脚给他吃。那时候他们还是两个豆丁。现在杨威利也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骨肉之亲,先寇布义不容辞,他不可以让杨威利独个儿面对这件事。

丧父的杨威利看起来还算正常,没有太多悲痛的样子。他瘦了一点,头发也长长了一点,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有点虚张声势的可怜。他们在宇宙港相见。先寇布没有说话,大步走上来,直接将他抱住了。杨威利依然是杨威利的气息,隔着一件作战服,先寇布能感觉到杨威利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呼吸,像个小动物似的。潮潮的,热热的。先寇布觉得心中很痛,也很温柔。节哀吧,他简短地说。杨威利在他的胸口嗯了一声。

杨泰隆的丧事办得很简单。他是个行商,一辈子都在开着他的商船东奔西跑,朋友有一些,但都分散在同盟各处,杨威利年纪小,多少还是有些茫然。况且他也没钱了,杨泰隆尸骨未寒,债主就在陆陆续续地上门了,杨泰隆生前在他的贸易公司拥有的全部权利,尽数抵押出去,用来偿还债务了。杨威利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杨威利在家里给爸爸设了简单的灵堂。葬礼冷冷清清的,到了晚上,只有他和先寇布两个人给杨泰隆守灵。先寇布怕杨威利太累了,每隔一会儿就催他去睡,说帮他守着,杨威利只是摇头。人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是不知道累的,他的精神很疲惫了,可是又滋滋作响,无法休息。他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还小,太空船跑进了磁场乱流里,我们躲在逃生舱的沙发后面,你讲故事给我听。

先寇布笑笑说,这怎么能忘呢。

杨威利说,你是觉得我会害怕,想安慰我,我没有说过,可是我知道。先寇布,谢谢你。

杨威利的声音细细的,好像又变回那个傻乎乎的小男孩了。先寇布有点感动,但他条件反射式地逃避这样袒裎相见的感动,先寇布可以在肉体上赤裸,却做不到在精神上赤裸,不愿让人看透了。这是他的懦弱。杨威利和他相反,他那么容易害羞,可他的心暴露在外,是最好的质地,不怕人看,不怕人知道。先寇布总想把他遮起来,夹在胳膊底下,偷偷藏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据为己有。先寇布说,那你想怎么谢呢?

杨威利很狡黠地笑了,别给我下套,我早就还清了,很可能还超了,你这个大流氓。

先寇布说这不对,有来有往,我难道没有给你很好很好的东西吗?

杨威利还想说什么,看了杨泰隆的照片一眼。闭嘴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记得那时你给我讲了一个长生不老的故事。可惜,人是不能够长生不老的。

先寇布说,是啊,人都是要死的,有一天你会死,我也会死,所以要尽可能兴高采烈地活着。你老爸虽然不在了,他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杨威利毫无征兆地幽默了,可别,他在天上看着我,许多事我可不敢做了。

先寇布笑他,怎么,你不是堂堂正正地做人吗?

杨威利说,我尽量吧。他挠了挠头,又说,不过我爸那个人,也就是表面上精明,其实挺傻乐呵的,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怎么管我,死了更不会管了。先寇布说那不是挺好的,杨威利说,啊,挺好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把大半夜过了。后来杨威利实在太累,歪在椅子里睡了过去。先寇布看他模样可怜,心里又蠢蠢欲动,很想偷偷亲他一下,碍于场合,也出于对他的杨叔叔在天之灵的尊重,拼命忍住了。他去给杨泰隆换了香,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杨叔叔,先寇布小小声地说,您在天有灵,可一定要保佑您的儿子啊。这话由我来说,是有点不尊重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向您坦白……实不相瞒,我和您家杨威利,我们是,是那种关系,您懂的吧,太具体的我就不说了,您想必也不爱听……他是我义弟,我这样对他是错误的,但我可以保证,虽然有些难于启齿,但我和他,我们是快乐的。这一点请您放心。

杨泰隆第二天出殡,一切都忙完之后,杨威利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他感觉到一种全然的空虚,浑身都抽干了,随时都能够飞升似的。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环顾这个房间。杨泰隆的贸易公司不够抵押欠款,连这座房子也没能保住,很快就会被银行收走。杨威利可以搬到先寇布家去住,这倒没什么问题,问题是感情上的。杨威利摸着心口,忽然“啊!”地大叫了一声,整个人倒在床上。房子里静悄悄的。杨泰隆这次没有骗他,他没有装死,他是真的死了。

先寇布闻声找过来,看到杨威利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把杨威利翻过来,看见他满脸眼泪,杨威利从来没有这么汹涌地哭过,他只是流眼泪,连哭声都发不出。先寇布合身抱着他,两个人倒在床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先寇布不停地亲吻杨威利,他没头没脑地吻他,亲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刚开始是安抚性的,后来时间慢慢地过去,过了很久,杨威利也不再哭了,他们还是抱着。先寇布重新吻他,他的吻变得黏糊糊的,手也不安分了。这时的情动是不道德的,可先寇布自命从来也不是一个道德的人,杨威利哭泣的样子让他心疼,过去他让他心疼的时候,每一次都疼到床上去了。从来没客气过。如果杨威利同意,先寇布就没有什么不行的。即便是此时此地。先寇布想把杨威利揉圆搓扁,让他哭得更厉害,两个人像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器官一样浸泡在彼此的体液中。想摁着他一直干他,一直干到天黑天又亮了,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人在极乐中窥见死亡,又在他人的死亡中获取快乐,古来如此。就算杨威利不同意,先寇布也可以想办法让他同意……杨威利歪头躲了一下,他说,别这样,先寇布。我没有心情。先寇布马上说好,好,我只是抱着你。

先寇布只是抱着杨威利。离开海尼森,去蔷薇连队当兵以来,先寇布比这更不要脸的事也做过了,如果不死,可以预见他未来还会做更多不要脸之事。可是杨威利不行。此刻不行。杨威利的痛苦被复制了一份,放在先寇布身上,他的心很痛,但不是因为杨泰隆。如果杨威利不伤心,先寇布就算在杨泰隆的遗像前面把他儿子给办了也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可此时不同,好像他出走了二十年的心肝,在这会儿长全了。

世界上有许多先寇布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事。他有许多情人,她们都爱过他,有的后来恨他,有的终生爱着,有的把他忘了。他不关心这些。他知道的仅仅是所有的这些爱到最后都会变成他的一笔笔债务,像滚雪球一样,早晚有一天他会遭到报应。人终有一死,没什么的。可是就在刚才,他好像模模糊糊地窥见了他的死……是杨威利吗?是他吗?

他还抱着他,他怀中的杨威利是活生生的,他自己是活生生的,可先寇布知道,就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把他的命典出去了。

先寇布悄悄地端详着杨威利。他的长相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鼻子,两只眼,一个嘴巴。和先寇布一样,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组合起来,更是远远没有自己英俊。所以为什么呢……

可能人只有没有心才能不要脸,只有没皮没脸,才能够刀枪不入。先寇布不再是金刚不坏的先寇布了,也许他从来就不是,只是杨威利发掘了这一点。他的心里有一片温热的沼泽,是杨威利给他的,虽然温暖,却也又咸又苦,什么活物也长不出来。没有人知道,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可是先寇布自己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这里有他的良心。

杨威利很快就搬了家,搬到先寇布家去住。他没太多家当,唯一一个值钱东西,一个明万历朝的釉里红瓷瓶,是杨泰隆的诸多藏品中唯一的一件真品。杨泰隆死前已经同意他报考海尼森纪念大学的历史系,现在他一死,死得吹灯拔蜡,杨威利两手空空,只能从不要钱的学校里面选。杨威利最终选择了国防军事学校的历史研究系。

先寇布休假回海尼森,去学校看杨威利,他们一起吃饭。先寇布说,你学历史,将来应该不需要上战场吧?

杨威利说,应该不用,如果没有意外,我应该会去某个战史研究所的。

这时的先寇布已经是个少尉了,在蔷薇连队中,他是极少数突破了士官和军官的玻璃天花板的人。先寇布很会打仗,按照他立功的速度,也许要不了多久,他的肩上就能扛上一颗校星了。

先寇布说,杨威利,军队里没有你,我好寂寞。

杨威利不咸不淡地说,你先寇布少尉在蔷薇连的大名连我都听见了,你寂寞个几把。

先寇布说,你是好孩子,怎么可以说脏话呢?

杨威利说,那我重新说,你寂寞个锤子。

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酸味,先寇布面上不显,暗地里心花怒放。

晚上他们睡觉。先寇布在心里计算,从他第一次和杨威利上床,已经过去四年了,四年,一辈子。他还是喜欢他,他想他这一生是注定要做个浪子的了,杨威利算什么,难道这就是爱情吗。说不是总觉得不诚实,说是呢,又不像。先寇布想,他好像连我爱你都没有说过啊。

先寇布说,杨威利,我和你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吗?

杨威利想了想说,你说要和我义结金兰,完了就是八拜之交,比亲兄弟还亲,还要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先寇布讪笑,这个不算。还有吗,我在床上没说过甜言蜜语吗?不可能吧?

杨威利看着天花板说啊,说过的,你刚才说,要在我里面一直呆到圣诞节。

杨威利说,你还说,让我给你生个小孩,上天有好生之德……

先寇布哈哈大笑。

没说过就没说过吧。不是爱情就不是吧。都可以。没有关系。

先寇布很聪明,他很小的时候就参悟了一些人生的秘辛,其中一条是:乖孩子没有坏孩子吃得开。坏是一种天赋,不是人人都可以坏得随心所欲,坏得招人爱的。毫无疑问,先寇布是这一方面的天才。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会作奸犯科,恶贯满盈,怎么都当不了好人的,但是没关系,坏人自有坏人的花、果实、种子。

第二天先寇布回蔷薇连,杨威利去海尼森的空港送他。隔着人潮,他们挥手作别。

先寇布喜欢杨威利。真喜欢啊。在遍布银河系的数万亿人中,只有他是不同的,他叫杨威利。杨威利是他的名字。他们之间有许多不同的关系,小时候,先寇布觉得杨威利是他豢养的一个小动物,后来小动物和他成了兄弟,情人,战友……这就是他。再没有别的人了。他的兄弟,他的喝过血酒的兄弟。他的情人,他的生着羔羊眼睛的情人。开天辟地时诞生了他又在他手中破碎的混沌。他与这个世界最初的肌肤之亲。这些是事实,而事实是不能被改变的,未来也将如此。

FIN.

【先杨】防不胜防

先寇布上高中的时候很张狂,有一次和外校的人打篮球,场上起了摩擦,对面看他不爽,就有人暗地使坏,半空推了他一把,先寇布失去平衡,单腿落地,正好赶了个寸劲,他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再就站不起来了。

同学把先寇布七手八脚送到校医院,校医看了一眼就说,快,赶紧送医院,一伙人又七手八脚打车往医院赶,到医院拍了片子,半月板撕裂。医生解释半天,大概意思就是这撕裂挺邪门的,可能合并有陈旧伤,裂得里出外进,很难修补。半月板这个东西属于纤维软骨,周围没有血管,无法再生,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拿掉,日常生活问题不大,运动就别想了。

先寇布从医院出来,坐了一个多月轮椅,马上就要打校际联赛了,他只能缺席。他倒是没打算一辈子就走这条路,可校队没了他,将彻底沦为菜鸡,恐怕连小组赛都过不了,想想就非常沮丧。因为伤病,身边的女孩子也减少了,孤独寂寞的先寇布坐在轮椅上思考人生。半月板是什么,怎么他才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致命小骨头却已经从他的右腿里被永远地割掉了。这是什么道理?

先寇布是个乐观的人,但坐轮椅太烦了,随便一个沟沟坎坎,过去根本看不见,现在就把他拦住了,有一次他在校门外,台阶只有20公分,他还不能熟练地操作轮椅,怎么都上不去。天晴日暖,有小风和鸟鸣,先寇布忽然气急败坏,恨恨地锤了一下轮椅扶手。这时他的轮椅忽然动了,有人推着他,将他送上了台阶。先寇布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长相有些腼腆的黑头发男生,冲他笑了下,问他要不要帮忙。先寇布说没事没事,我自己可以,谢谢你啊。等对方回身要走了,他又忽然说,哎哥们,我又觉得不太行,还是你推我吧。

他们在教学楼前分手,先寇布说,兄弟,还不知道你名字呢,男生说,我叫杨威利,我知道你,先寇布对吧。摆摆手就走了。

养伤期间,先寇布的右腿戴着护具,膝盖不能打弯,没有人帮忙,他连裤子都脱不下来。那段时间没有隐私也没有尊严,非常苦闷。他的生日来了,寝室的舍友一起给他下馆子庆祝,买了蛋糕,先寇布认认真真地闭上眼睛,许了个愿,舍友们问他是什么愿望,他说,我就想自己洗个澡……话音没落,照顾他最多最热心的室友忽然不高兴了,说,帮你还帮错了是吧?我还不想说你,你,你这个流氓……先寇布抢话道,我怎么了,它又不听我的!他们宿舍最年长的大哥忽然大喝一声,啊!这个鱼头!好吃!快吃!再不吃我吃完了!!

过完了生日,先寇布自己去澡堂,发现不仅裤子脱不下来,连柜子门也摸不到。好容易摸到了,裤子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他刻意挑最冷清的时候来,就是为了不遇见人,这下好了……他正在思前想后,几乎要伤春悲秋了,忽然门响,回头一看,杨威利抱着脸盆走了进来。先寇布大喜过望,说你来的正好!快,帮我脱一下裤子……

在很长的时间里,先寇布和杨威利只是点头之交,他们很快毕业,进入大学,先寇布报的是军校,那时候打仗,军校非常热门。他辗转听说杨威利家里出了事,他老爸生意赔本,破产破得杨威利连个历史系都读不起了,但也仅此而已。

腿不好了之后,先寇布就不打球了,偶尔手痒,就找个没人的框投投篮。他手感很好,多年打球留下的肌肉记忆和空间感,他闭着眼也知道篮在哪里。

进大学后的一天,先寇布在食堂打饭,耳边忽然有个声音说谢谢阿姨,红茶还有吗?一回头,正是杨威利。两个人一起吃了顿饭,聊了会儿天,发现彼此院系相邻,寝室也相邻,就这么交往慢慢多起来,变成朋友。

先寇布偶尔会看球赛,有一次本城的联赛球队搞活动,在他们学校的球馆安排了一场友谊赛,先寇布拖杨威利一起去,杨威利说,你女朋友呢,先寇布说,不管她,和女人看球没意思。杨威利说可我也不懂啊,先寇布说没事,你就当去帮我占个座。比赛当天,杨威利先到了,占了一个场边特别好的位子,左等右等,比赛都开始了,先寇布还没来。

先寇布在和新交的女朋友磨蹭功夫,忘了时间,赶到球馆时,第一节都快打完了。他从人缝往里面挤,远远就看到球出界了,一个大块头在追,也许能趁球还飞在空中的时候把它捞回去,也许就摔了,球的正前方就是杨威利,他果然早,坐得那么靠前,他身边所有人都惊呼着闪开了,只有他,低着头瞌睡兮兮地玩着手机。大块头飞起来,碰到球,球脱手,他继续向前飞……最后把杨威利直接拍在地上。

杨威利被砸蒙了,球员跟他道歉,他嗯嗯啊啊,没说出来什么整话,球员很有风度,为了表示歉意,当场就把球衣脱了,送给杨威利,后来杨威利问先寇布,这叫做有风度吗,先寇布说啊不然呢,都送球衣给你了。杨威利笑笑说,行吧,吓我一跳。当时他好像被球场的强光照得花了眼,呆呆地说,谢谢,可是不用了……先寇布这时赶到了,一把把杨威利连球衣一起抱在怀里,抢着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了。刚穿过的球衣湿哒哒的,全是汗水,先寇布却很高兴,感觉这一天真是好运极了,杨威利是个福星。

福星杨威利偏科很严重,策略类的课程,全部很好,实操类的课程,全部很烂,很烂的意思是55分及格,他考56分。够用就行了,杨威利挠挠头,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大二的时候他们要去参加演习了,场面很大,很严肃,听说还有死亡名额,想必是真材实料。演习到一半的时候,先寇布忽然听到一阵喧哗,杨威利中弹了!死亡名额四个大字忽然变成黑体在先寇布眼前来回飘过,他立刻跳起来,往杨威利的方向跑,波布兰在后面喊他,你疯啦?没有指令不能擅自行动!

先寇布后来很庆幸自己擅自行动了,流弹击中了杨威利的腿,只偏了一点点,没有打中大动脉,但还是流了好多血,先寇布背着他,一边跑,一边感觉到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自己的后腰往下流。所幸有惊无险。先寇布坐在杨威利的病床边,一边点烟一边说,老弟,你还是应该去学历史。杨威利说我能怎么办,没钱啊,想学历史,只有先找个富婆结婚了。

先寇布的思绪忽然飞掉了一下,他想,好啊,虽然我没有钱,也不是富婆,但我可以……护士走进来,很凶地呵斥了先寇布,不许抽烟!要抽烟给我去大门外!先寇布嬉皮笑脸,好好好,您教训的是。我可以,他想,我可以什么?我为什么要可以?

后来杨威利养好了伤,出了院,出院那天一大堆人聚起来,给杨威利开派对庆祝,还拉了一条横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威利不爱热闹,刚过后半夜就已经睁不开眼了,先寇布也有点烦,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就只是烦,心里像有一口小锅,冒着油泡,在炉子上滋滋地响。他躲到阳台上去抽烟,透过落着纱帘的玻璃门,能看到杨威利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从这个距离看,他是小小的一团,好小好软,就像一只小猫……先寇布把手贴在玻璃门上,挪动手指,杨威利就一无所知地落在了他的指缝中,像一个梦。他慢慢合拢手指,把烟雾吐在自己的手上。

时间过得好快,只一眨眼,大家就要毕业了,先寇布笼罩在一些似是而非的情绪之中,有什么来了又走了,他不知道,也不是很在乎,时间还长,他总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该他的跑不了。

毕业后先寇布租了个房子,是个小套间,方便放假的时候带女人回来过夜。但后来,经常来过夜的变成了杨威利,先寇布要约人,反而只能约出去,事情完全搞反了。有一天他正在酒店,万事俱备,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杨威利在那头说,我找不到钥匙了……先寇布气得直接挂断。可时间从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好像坏掉了,佛说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先寇布的身上,时间的磨盘以二十分之一念为单位来回碾压,他感觉气苦,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起来把衣服穿好,推门走人。

到了家门口,杨威利抱膝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已经睡着了。

进门后杨威利清醒了一些,可以道歉了。他看起来很真诚,不知道是不是黑眼睛,又有一点垂眼角的关系,他抱歉时多少有点像狗,那种无辜的,犯错而不自知的,有着湿漉漉黑眼睛的小狗。而显然,和狗相同的是,他同时也有恃无恐着,先寇布想,不然有手有脚的,也不是没朋友,干嘛一定睡在我台阶上?他说,你还好吗,没着凉吧?杨威利说还好啊没有。

先寇布只有一张床,两个人关系好,也就一头睡。先寇布仰面躺着,忽然很想翻个身,把杨威利抱在怀里,这是什么滋味呢,不知道,他只背过他,知道他是不重的,软成一滩泥也不过是一小把,一只手就拿住了。他忽然决定单刀直入了,他把杨威利掰过来,问他,你是直男吗?

杨威利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是啊。

先寇布说,那你是gay吗?

杨威利说,不是啊。

先寇布说,好,我也不是。

先寇布说,那我们还是兄弟吧?

杨威利说,嗯。

后来先寇布想起这个夜晚,总感觉哪里起了麻皮,说不清楚,像赤脚踏入污水,徒手抓住苔藓……一种黏腻的惊悚。他总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不然呢,不然为什么?

再后来,两个人分去了不同的部队,杨威利留在陆军参谋部,先寇布去了特战机关,两人渐行渐远。有一天先寇布收到一封信,来自杨威利,拆开一看,是结婚请柬。那天太阳很大,请柬的封面上撒了金粉,碎金一般,非常晃眼。

先寇布去参加了婚礼,一个人去的,新娘子很漂亮,般配的一对。

后来没多久,他又收到一封信,没拆开,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报纸上登了讣告,他早看过了。

殡仪馆的外面是一条河,葬礼结束后,先寇布沿着河走了很久,天慢慢黑了,街灯亮起来,一盏一盏,许许多多过往的日子就这么迎着他走来。后来他走到一片球场,铁丝网,强光灯,孤零零的球场上一条孤零零的影子,有人在打球。先寇布在场边的长凳上坐下来,球弹在篮筐上,向他滚来,他把球接在手里,冲那人笑了一下,是个小孩子。

你会打球吗?

会一点。

那我们打一场?单挑?

不了,先寇布笑笑,怕你输了哭鼻子。

切,小孩耸耸肩,你吹牛!

先寇布说,我坐在这里,可以把球投进去,你信不信?

不信!

先寇布抬手将球扔出。篮球划了一条很完美的抛物线,落空,球掉在地上。小孩转头笑他,吹牛不打草稿,傻了吧?

先寇布想,是这制服的关系,袖子太紧了。但也许不是,他已经太久不摸球了,再强悍的肌肉记忆,也离他远去,他想起自己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可能永远生猛下去,再生猛的人,身上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也有一些娇贵的,脆弱的小玩意,一碰,就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