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谢尔伦最大的宠物用品商店十周年店庆,全场大酬宾。尤里安买了一大堆猫罐头、猫用品,其中有一只丝绒老鼠,是当红产品,尤里安本来没打算买的——元帅是只性格沉稳的猫,年纪也不小了——架不住老板倾情推荐。标签上用可爱的海报字体醒目地标注着:本品含有木天蓼,广受猫咪喜爱!尤里安并不了解木天蓼,只在记忆深处有这么一个印象:许多猫横七竖八、猫事不省地躺着,仿佛淫乱派对的抓包现场。他摸出手机搜索:木天蓼对猫咪身体是否有害?会上瘾吗?乱七八糟地跳出许多结果,大部分都说无毒无害,更有一条链接点开后是这样的: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猫对木天蓼、猫草沒有反应,遇到这种情况请不要气馁,可以尝试多更换品牌,或是给予猫咪不同的木天蓼玩具,也可尝试果实、树枝,多点机会激出不同的火花唷!
看起来怪怪的。尤里安不由得笑了出来,将小老鼠放进提篮。猫和人还真是像啊,至少在某些方面……活着多少得要点甜头,控制剂量,不要上瘾就万事大吉。尤里安结账、付款,抱着沉甸甸的大纸袋离开了宠物商店。门外的街道蒙上了一层白翳,这是初冬的傍晚,今年的第一场雪正在温柔地造访伊谢尔伦。尤里安踩着薄薄的积雪回家,他走得很小心,仿佛不是用鞋子,也不是脚掌,而是用猫咪的肉垫在行走,怕一不小心,有些东西就惊醒了。
尤里安回到家,把猫罐头和猫玩具拿给元帅。元帅客客气气地闻了闻丝绒老鼠,扭头走了。这可是让90%的猫咪都欲罢不能的毒品啊!尤里安抗议道。元帅甩甩尾巴,把前爪放在吞拿鱼肉的罐头上。尤里安叹口气,把罐头开了。老鼠孤零零地躺在地毯上,尤里安有种幻觉,觉得老鼠神色哀戚。
当天晚上尤里安做了个梦,是非常开心的梦,梦中他握着一听啤酒坐在一个很高的天台,双腿在空中晃晃悠悠,只要一探头,就能看到脚下棋盘一般的街道,小小的车,小小的人,城市犹如巨大而扁平的乐高玩具,无尽地伸展着,认真,却又滑稽。他有种淡淡的晕眩。天是晴的,有风,云呈现浅薄的丝絮状。真快乐啊……这快乐是轻飘飘的。在梦中,尤里安的快乐来自手中的这罐啤酒,是他最喜欢的牌子,最喜欢的口味,罐子刚从冷柜中取出来,水珠如许多透明的甲虫附着在夸张地印着“伊谢尔伦”、“精酿”字样的外壁上。手心凉凉的。尤里安喝了一口酒,痛快。啤酒有种太妃糖的甜味。
接下来,梦境发生了微妙的皴裂,是一点点裂开的,裂缝来自尤里安的背后。他渐渐听到一些动静,说不好是否真的有,也许没有,只是一些昆虫的爬动,纸牌塔的倒塌,远处,一面镜子碎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世界动荡了,天际线沉入水中,透明的波纹从他的身后呈圆弧形袭来。伤口隐隐作痛。太阳仍然执拗地悬在他的头顶上,风也还吹着……可是枪声响了,如此密集的枪声,是枪声还是大雨呢,太阳在忽然之间变得嘲讽了。能量光束枪、杰夫粒子被引爆后的焦味,血肉的腥臭,他闻见了,裂缝扩大着,血与火在他的脊背上打滚,发烫。
尤里安握着手中的啤酒,快乐还在。世界像个拙劣的建模终于失真了,乐高玩具如雪一般崩溃,碎得像跳跳糖。尤里安低头看着他的啤酒,罐子里有另一个世界,爱丽丝的兔子洞,或许可以救他于水火……尤里安温柔地抚摸啤酒罐子。我是不会去的,他说,我是不会去的。
尤里安醒来后觉得怅然若失。这是一个象征意味很强的梦,很不尤里安,他是不习惯于这样想问题的,哪怕是梦。他想起曾经看过一个瓶中小人的故事,年幼的魔鬼太弱小了,像一团小小的烟雾,只能躲在一个烧瓶里,用话语蛊惑人心。一个国家就这样覆灭掉了。在梦里,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尤里安想,说不定他在怕什么,所以才要抢占先机,拒绝一切。可是被蛊惑又能怎么样呢,毕竟只是梦呀……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沮丧。
杨威利去世半年,要说悲伤,倒也不是特别悲伤了。他死后,整个伊谢尔伦都陷入了一种无可遏止的彷徨和伤痛之中,尤里安混在里面,像混在上万沙丁鱼群中的一个鱼苗,巨大的悲鸣的混响,吃掉了他,吃掉了他微小的哭声。但他知道这事没完,不然他不会做这样的梦。半年以来,真正令他如芒在背,怎么都得不着安生的,并不仅仅是悲伤这么单纯、这么温柔的东西。尤里安还不全懂,但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不太敢想,暗暗地希望它慢一点来。他半夜醒来,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花板是一团虚空。元帅在睡梦中蹬着爪子,打着细小的呼噜。这声音让尤里安感觉到安全,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尤里安重新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中,他还很小很小,还是玩泥巴的年龄,他蹲在院子里,用父亲莳花的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玩得很起劲。时间大约是夏天,很多花开着,空气里香香的。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回过头来,脑袋乱糟糟的杨威利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刚睡醒似的,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纸飞机。飞机飞来咯!他说着,将纸飞机向尤里安的方向扔来。纸飞机折得非常好,长长久久地在空中兜着圈子,尤里安挥舞着两只泥巴小手,来回追逐。飞机最终飞到了他的手中,是一张报纸折的,尤里安打开那张报纸,看到了父亲的名字,后面坠着两个小字:阵亡。
尤里安醒过来,这次是真的睡不着了。时间还不到凌晨四点,他不想枯躺着,就翻身起来,想去冰箱里找点喝的。尤里安的冰箱总是满的,他有果汁、汽水,但是没有酒。与梦中不同,尤里安其实是不喝酒的。
最后尤里安空着手,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发呆。伊谢尔伦要节约能源,晚11时后,每三盏路灯才亮一盏,街道被一个个圆形的橘色光斑分割,如一条关节发亮的深海鱼,缓缓游动。夜里没什么风,雪也停了,尤里安还沉浸在夏天的梦中,人有些怔忪。
他想起了这个梦。严格来说,这个梦根本就不是梦,它真实发生过。唯二不真实的部分,一是阵亡名单,二是杨威利。阳台上确实有那么个人的……他的父亲,阳台上丢纸飞机给他的,是他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尤里安其实从没真的把杨威利当做自己的父亲的,可是梦中,他们彼此置换了。
这就有点可怕。尤里安觉得很悲伤,倒不是出于对早逝的父亲的愧疚,而是,这是不可能的,尤里安呆呆地想,人不能死两回,这是做不到的呀。
尤里安两岁失去母亲,八岁失去父亲,十岁失去祖母,十到十二岁之间,他在海尼森的福利院度过,福利院里都是和他一样的战争孤儿。十二岁时,他被杨威利收养,当时的杨威利也不过才二十七岁,刚刚升任上校。那是六年前的事。
这六年,毫无疑问,是梦一样的六年。尤里安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在过着动荡不安的人生了,战争时代,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他的家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直到遇见杨威利。尤里安有时觉得自己像一条小鱼,他小时候看百科全书,见过这样的介绍:䲟鱼(学名:Echeneis naucrates),体极为延长,头部扁平,向后渐成圆柱状,顶端有由第一背鳍变形而成的吸盘。是食肉性海鱼,常以吸盘吸附船底或其它大鱼远游和索食。杨威利就是他的大鱼,尤里安只要把脑袋往他的肚子上一贴,就安安心心的。这条大鱼除了仗打得好,其他所有事都马虎得不行,但这不要紧,尤里安十项全能,什么都会做,哪怕有一天杨威利退休了,在家里闲着,尤里安也绝对有办法让两个人都过得好好的。
他只是需要他在。
被他收养后没两年,尤里安就暗暗地打算好了,将来也要从军,做和提督一样的人。要是能在他的身边,当他的左右手就更好了。杨威利一直不太情愿,尤里安知道,但还是执意要做军人。虽然打仗就会死人,可杨威利一直活着不是吗?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剩下的事就都交给尤里安吧!
可是他死了。
尤里安只晚了一点点,他赶到时,杨威利的身体还温热着,他的肢体柔软,一下就抱起来了。可是尤里安从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死了。太晚了。尤里安非常后悔。
尤里安在阳台上受了凉,第二天就发高烧,没办法只好请假。他身体健康,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怎么生过病,这一病起来,像泄了口气似的,竟专心致志地病了好多天。医生来看过,说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累了,疲倦了,身体自作主张在问你要账呢。卧床期间,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来探过病,倒是不寂寞。先寇布也来了,陪尤里安东拉西扯地聊了半天,说,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尽管开口。尤里安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有一样。我有点想喝酒。
先寇布在尤里安家中搜刮了一番,有半瓶白兰地,还是杨威利没喝完的。杨威利结婚之后,就和菲列特利加搬了新房,尤里安这边残留了一些旧物,可是酒居然只余半瓶,啧啧啧,先寇布说,尤里安啊尤里安,你真的很严格,杨威利被你管的很好嘛。要是没被杀,一定能活好多年。尤里安笑笑不语。
两个人喝酒。尤里安几次想要打开话题,最后都忍住了。他想说这些天来他一直做梦,每天都梦见杨威利,都特别真实,有一回还梦见他生病了,裹着被子,像一只大粽子端坐在床上,理直气壮,问尤里安要酒喝。提督太会耍赖皮了,尤里安说,你在生病啊,不要再撒娇了!这两句话不是尤里安的风格,所以他醒了,醒来时浑身滚烫,原来病的是自己。
中将,尤里安说,你有后悔过吗?非常后悔的那种。
先寇布摸着下巴说,有是有,但也没有很后悔了。
尤里安问,是什么样的事呢?
先寇布笑笑,我应该每一次都做好节育措施的……
尤里安失笑。
他感到无能为力,这是一个没有办法被继续的话题。他真正想说的是,他很后悔,但又不确切,他有时梦见杨威利死的场景,梦见自己走入血海。醒来后会想很多,他甚至条分缕析地拆解过他的后悔……他可以做但没做的事有上百件之多,都再也来不及了。可这都不是他痛苦的根源。人为已知但尚未发生的可能性后悔,这后悔是清楚的,就好比债务,就算再也还不上了,好在冤有头,债有主。真正令他痛苦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尤里安说,我那天梦到提督了,醒来之后,心里很难过。
这是最低限度的倾诉。尤里安小心翼翼。
先寇布说,梦到什么了?梦到你救了他吗?
尤里安说,没有。每一次最后他都死了……一遍又一遍……
先寇布晃晃酒杯,我不是精神分析学家,没法给你解梦。不过要我说的话,悲伤是难免的,也是正当的,你看波布兰,他当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都没出来呢……也许你需要专心致志地伤个心……军队上的事务,放着不管也没事,有那么多大人呢。先寇布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
尤里安笑了。中将,谢谢你。我这不是正在专心致志地伤心吗。
可他的伤心不是正当的,至少不完全是。有东西躲在里面,浑水摸鱼。
你做好孩子太久了。先寇布说,从小就习惯于扮演好孩子的话,造福别人,委屈的可是自己啊。你才十八岁,可以不用那么成熟的。
尤里安说,不,我还是不够成熟,不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先寇布听懂了。不是你的错,他说,要说错,那也是杨威利的错,他才是大人啊。要不是他没有担负起好好照顾自己的责任,你也不用这么乖,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可以多享受一些做小孩的乐趣。总之是他的错就对了,心里难过的时候,就骂“杨威利你这个大混蛋!都怪你!”吧。
尤里安哈哈地笑了起来。竟然是这样的吗?他说。
尤里安,先寇布无奈地说,该说你聪明好呢,还是笨好呢。
先寇布点了支烟。
尤里安,你太聪明却又太乖了。太乖的话,会听不到自己的心。先寇布说,人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诚实。哪怕出去行骗也没有关系。可是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的话,又如何能做到诚实呢?
先寇布走时,元帅跟到门口去送他,他看到地毯上的老鼠,鼠身的绒毛很鲜艳。它躺在那儿,这么多天过去了,元帅依然没有临幸过它。鼠生无常啊……先寇布笑着说。
尤里安好像醉了,他在醉中与自己对质。先寇布说得对,他想,他是不诚实的,他的诚实是一种装饰性的,有选择的诚实。他不是被巨大的沙丁鱼群淹没,他是被自己淹没的。那些他看不见,却又止不住地为之后悔的事物,如果他足够诚实,是不是可以被看见呢?就算是错的,至少堂堂正正地存在着,至少,可以被用来后悔……
半年以来,尤里安知道困扰自己的绝不是单纯的悲伤这么简单的东西。他还不全懂,但已经懂了一点,这是早晚的事。
当天晚上,尤里安再度梦见了杨威利,杨威利生着病,披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头发竖着。我想喝酒。他可怜巴巴地说。
我想……尤里安说,我想……
在这个梦里,杨威利的黑眼睛温柔地望着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