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高尼夫安安静静地坐在波布兰家的沙发上,空着手,没拿填字书。波布兰光脚踩着地板,看看挂钟,又四下环视了房间,一切都很正常,可又分明地错了,好像世界上有一个开关被错误地拍下去了。他瞪着高尼夫,“你不是死了吗?”
高尼夫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确实死了,但我又回来了。”
波布兰十五岁时失去童子身,从那往后很久,他都不再考虑爱这个字眼了。在他的想象中爱是一只松果,长满了细碎的鳞片,它藏污纳垢,有诸多不堪之处,和快乐不是一回事。波布兰要快乐。有快乐,谁还管爱不爱的呢。他十六岁时考入军校,十八岁就成为最年轻的击坠王,战争也没碍着他享乐,这些年来,他一只手放在狄俄尼索斯夏夜的葡萄藤一般湿润的嘴唇上,一只手拿着枪。他好年轻啊,充满了狂妄的勇敢。
高尼夫死后,事情发生了一点改变。波布兰很伤心,好像心脏被剖成了两半,他怀着悲愤的心情击落了很多敌舰,又喝了点酒,偷偷地大醉一场,以为事情过去了。可是并没有。他一个行军打仗的人竟没有想到原来伤心也是有谋略的,之前的那些心碎,只不过是虚伪的佯动,而他已经把全部的兵力都用掉了,等到大军压境,他两手空空,一兵一卒也没有了。后来杨威利也死了。很奇怪,新鲜的死加重了已经离去的死亡的阴影,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子弹上膛。高尼夫死在激战之中,变成了一朵小小的火花,他想象这火光一直一直向深空跑去,跑到旋臂外缘,地球上,跑进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人会说,看啊,一颗星星熄灭了。波布兰没有见到死掉的高尼夫,这本来是寻常的,对飞行中队来说,谁能奢望告别呢,可是他的死的确因此而变得不实在了。波布兰时不时地涌现出一些幻觉,他想起一首歌,最初还是高尼夫放给他听的,歌词用死者的口吻这么写着:当我还在花园散步,当我还在浴室洗澡……也许人的本意是安慰,可是波布兰听完之后既不想散步也不想洗澡了。
高尼夫死后,波布兰潜入他的宿舍,把他的洗发水和沐浴液偷走了。这是波布兰的一个不能够见光的秘密,很久以前,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对高尼夫动过心。波布兰此前并没有爱过男人,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的心之所向,他的那点爱,谈情说爱不知道够不够,睡一觉总不成问题。他做了一点试探,可是高尼夫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温吞吞的,竟是个武林高手,连消带打,不动声色地把波布兰给挡了回来。他波布兰多少年没有吃过爱情的苦,心高气傲得很,在心里连骂了一百遍高尼夫大蠢驴,一气之下,回头流连花丛去了。
可是现在高尼夫死了,人一死,就连填字书都变得很可爱。
波布兰偷走了高尼夫的遗物,自己也觉得很猥琐,照镜子时,也感觉自己贼眉鼠眼,没有平时英俊了。当夜他家有客人,波布兰洗完澡,站在浴缸里发了十分钟的呆,把自己的洗漱用品收了起来。如他卑劣的所愿,这一夜好得像梦一样——没有任何人死去的那种,他得到了散发着高尼夫的气味的头发,脸蛋,嘴唇,乳房……高潮的时候,眼前一晃一晃的全是高尼夫的脸,也不知是喜是悲。波布兰用尽了平生意志才没有喊错名字。他后来想这算不算对高尼夫的侮辱呢,算个屁,波布兰恨恨,他都死了,死人的意见不叫意见。
这一天他在半夜醒来,看到身边有光,高尼夫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家的沙发上。
波布兰说,你不是死了吗?!
高尼夫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和你解释,我是死了,但我又回来了。
波布兰想自己又做梦了,类似的梦,他不说做过一百也有几十,全都是空欢喜,他练习了太多次,这次直接跳过中间步骤,开始伤心。波布兰伤心地说,你回来又有个鸟用。
高尼夫说,人死之后要过一座桥,你知道的吧,我在排队过桥的时候被拦下来了,阴差说我身上尘缘未断,回来了结了,再去往生。我想来想去,只能是你。
波布兰掀开被子爬起来,抓起酒瓶。别废话了,也不用走流程了,陪我喝两杯吧。
波布兰和高尼夫聊了一会儿天,事无巨细,把飞行中队每个人都聊到了,也聊到了杨。这个版本的高尼夫非常真实,胜过最好的游戏建模,波布兰之前做梦,有时梦走偏了,中途惊醒,就会加倍难过,也很难再睡着,每每都只能爬起来喝酒。可这次的高尼夫是活生生的,鼻息湿润,眼睛有光,像传说中的林中之鹿。波布兰拎着酒瓶趴到他脸上去,他已经不怕梦醒了,反正都一样,他近在咫尺地看着高尼夫。伊凡,他终究还是问了,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
高尼夫笑笑说是我。
波布兰缩回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真的是回来找我做那个什么狗屁了断的吗?
高尼夫说是。
波布兰说,那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高尼夫说,不太清楚,说说看呢。
波布兰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伊凡高尼夫,我想操你。
高尼夫笑了,他说,我想也是,我过桥的时候被那人拦住,说我,一身人欲的腥臭!
波布兰沮丧地说,我就知道是梦,3,2,1,我要醒了。
高尼夫说别啊,我没有开玩笑,你还有酒吗,你知道我没有经验,可能需要喝一点……
波布兰和高尼夫并排坐在沙发上,面前一排酒瓶,有新的,也有的已经喝掉了一半。波布兰想起他们曾一起去夜店,也是这样一排的酒,外面下着雨,空气里都是潮味,有漂亮女人来找高尼夫搭讪,全部被波布兰截胡。波布兰说高尼夫,你敢和我打一个赌吗?高尼夫说不敢。
波布兰没想到第一句话就被顶回来,气急败坏地说,伊凡高尼夫,你还是男人吗?!
高尼夫认认真真地喝着酒,像排队体检的小学生,他眼圈很快红了,波布兰知道,这个人的酒量一向很烂。
高尼夫放下了酒杯。他说,好了,开始吧。
波布兰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他凑上去,在高尼夫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很轻,生怕打草惊蛇。“是你吗,真的是你?”
高尼夫不厌其烦地回答,是我。
波布兰忽然委屈起来,他合身扑上去,将高尼夫整个压进沙发里。你就这么死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高尼夫很好脾气地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脑勺,对不起啦,他很轻地说,但他马上就说不出话了,波布兰开始啃他,像一只因为长久饥饿而失去章法的狗。
波布兰有点后悔,他应该在第一秒钟就把这个人摁住,扒光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聊,就做个禽兽。禽兽多好啊,坦坦荡荡,生,死,性交都在野地里,不避着人,不怕伤心。他乱七八糟地亲他,咬他,高尼夫的气味一点也没有变,把他从头到脚地裹住了,他的嘴唇好软,口腔又热又潮,也许是真的大醉了吧,从前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条热情的舌头。波布兰快要喘不上气了。
波布兰撕撕扯扯脱光了两个人,高尼夫伸手伸脚,非常顺从。波布兰说,你喊我,喊我一声。高尼夫的头已经悬空了,全赖波布兰一只手托着。他机械地说,波布兰,波布兰……奥利弗……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他抱着波布兰,试试探探地,反复摸他的眼睛耳朵,好像两个假人,翻来覆去地确认彼此是真的血肉。
高尼夫没有撒谎,他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身体紧得要命,波布兰花了好多功夫,怎么都进不去。他混头混脑地抱着怀里的这个身体,急得要抓耳挠腮了,他想他这是在干一个人还是在干尤利西斯号啊,怎么他妈的这么难。后来他喘了口气,把高尼夫拉回来一些,下了死力气一寸一寸往里面挤,高尼夫眼圈都潮了,一条腿搭在沙发背上,脸向后仰,露出那种祭台上的羔羊才有的稚弱神情。他们在方寸之间彼此看着,两双眼睛,几乎不舍得眨,所有的爱恨贪嗔,死生去来,都在这一眼里看尽了。
波布兰有一种荒谬的幻觉,这是一场战争,而他高悬降旗。拿破仑说爱情像战争,放屁,是战争像爱情才对。在人类诞生之初,一定有一个时期是没有战争的,可爱情的历史像蟑螂那么长。它的愚蠢、莽撞、蛮横,都是烧杀抢掠的雏形。在爱情前面,战争是个小宝宝。真是美妙啊,波布兰想,多年以来,这是头一次,他们不再是朋友了。
波布兰咬牙切齿地把自己一点点插进去,这个未经开采的身体,这座要塞,名为伊凡高尼夫的宇宙的伊谢尔伦……他的内部火热,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了,发烧也没用,高尼夫就是变成死人也逃不过这一劫了,高热很快给波布兰带来极乐,他托着他一条腿弯,舒服地叹气。宝贝,他说,我真后悔,我应该强迫你的。
波布兰有一次和先寇布喝酒,先寇布说,性爱是终极的孤独。波布兰哈哈笑了一声,说老兄你又开始了。先寇布笑着说,不是这样吗,两个人,两颗心,总是想着合而为一,一个进入另一个,到头来全是白做工,最后你能够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寂寞。波布兰说喂喂喂,你怎么回事,你刚才去厕所是顺便打了一炮吗,做这种贤者发言。先寇布指指自己的胸口说,哪有,肺腑之言,肺腑之言。波布兰想了想说,那我反驳你一下,是这样,一片水域只要有鱼游过,你就不能说它是一无所有的,体验就是这样的事物,有过,痛快过,就是真的。先寇布喝光了酒说你说得对,他看着空杯子,杯壁上,残酒在缓缓下坠,他笑着说,我并没在否认什么,而是说,徒劳也有徒劳的好处。
波布兰有时觉得他和先寇布过于相似了,二人相对,好像在照镜子。他们都热烈,放荡,无所畏惧,但到底是不同的,波布兰想,他还是不如先寇布有那么硬的心肠。
奥利弗波布兰身经百战,在各种意义上。他的整个人生可以这样概括:一艘船,许多的床。他在一个又一个的怀抱之间流浪,天底下的爱,都是他的港口而已,谁也别想留住他,高尼夫也不能,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是要走的,很显然,高尼夫也知道。
可这种心痛是什么呢,谁能解释。波布兰想他到底爱这个人吗,好像也没有,可是怎么了呢,爱像一个闯空门的小偷,蹑手蹑脚地来了,等他回过神来,整个家里空空荡荡,四面白墙。好痛啊,什么东西也没有的空间里他在用什么在痛呢,无处落脚的,飘飘的鬼影子,杀人不见血。
波布兰发狂似的干高尼夫,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他的脑子很乱,高尼夫看起来也是茫然无措的,他完全接受他了,给出一个波布兰形状的洞穴。波布兰不认识这个高尼夫,没有人认识,仅此一次,售完即止。波布兰不能想这件事,都什么时候了,死还是没有离开他们,像地平线上远远静止的山峦,它不说话,可它一直都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毫无廉耻地交媾着,浸泡在各自的体液之中。
波布兰恨不能抱着他,到尤利西斯号战略舱最大的那张桌子上去,开最高权限的广播,让所有人听到高尼夫在被他捅屁股。窗外有战舰在爆炸,有人生生死死,而他们不要命地做爱,直到被击中了,化成飞灰,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舰队一年到头都很少有假期,波布兰这种单身汉,差不多把所有的假期都花在温柔乡里了。只有一次,高尼夫从海尼森的街头走过,看到波布兰无所事事,站在游乐场门口。你的约会呢?高尼夫问。波布兰挠挠头,别提了,没想到我这种帅哥,也会被人放鸽子。但也不能怪她,谁叫她老公忽然回来了呢……高尼夫失笑道,那你跟我来吗,我去买新的填字书,顺便吃冰。
波布兰把高尼夫小老头似的爱好好好地奚落了一番,陪他去了。两人吃了冰,还是无所事事,晃进游乐场玩了一圈。再没有比飞行员进游乐场更无聊的事了,波布兰东看看,西看看,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跑来跑去,只有他领着一个乖仔,无所适从。高尼夫问他,你本来想玩什么?波布兰耸耸肩,女人。高尼夫说,不是,我是说你想来游乐场玩什么……波布兰叹了口气,你误会了,他用大拇指指指门口,那边有家酒店,仅此而已。
后来他们一起去乘了过山车,波布兰想起有个词叫做吊桥效应,可惜没用,战斗机飞行员是不可能在过山车上遭遇吊桥的,他们甚至可以在上面玩填字……速度最快的时候,高尼夫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问波布兰要不要吃。
波布兰含着糖,感觉这么过掉一天倒也不赖。
波布兰抱着高尼夫在家里转了一圈,把所有灯都开开了,通彻的光明如海,将两个人照成两根蜡芯。他们都累了,高尼夫眼睛也睁不开,被波布兰按在穿衣镜上,整个人颤颤巍巍的。真的很累,情欲稍微退下去的时候,大腿都在发抖,但也没什么,怎么也比不上伊谢尔伦那场无路可退的战役,那时杨威利还活着……哦对了,高尼夫不知道,他死得更早一点。波布兰抱着他倒在衣帽间,倒在他最好的军礼服上,他又想笑了,高尼夫被他弄哭了,眼睛上还挂着泪,但他自己可能不知道。波布兰很慢很慢地衔住他的眼睛,那昆虫翅子似的眼睫毛刺得他舌头生疼。
就这么过去了半夜,波布兰一直在说再来,再来,再到后来,他困歪歪地趴在床上,高尼夫侧着抱着他,有些玩笑地问他,还来吗?他真的是鬼,不然早该死掉一场了,哪里还能够开玩笑。波布兰说不了不了,战争还没有结束,我还要开飞机,不能死在你身上。他只是想说一句俏皮话,不知怎么的,说到后几个字居然哽咽了,波布兰扯过来一条被单盖住眼睛。这回轮到高尼夫来亲他的眼睛了,没事了,没事的……他像哄小孩子似的轻声说着,啄一下,又啄一下。波布兰睁开眼,眼前是一团漆黑的高尼夫的口腔,好深好静,像这世界的洞穴。
波布兰有一次训练,和高尼夫一组,两人一条小船,交替下潜,触到水底再返回来。高尼夫的潜水技术很好,波布兰呆在船上,甚至有点懒洋洋的。那天太阳很大,四下里都照得白花花的,连绵的碎金子。波布兰等了很久,高尼夫始终没有动静。后来他实在心慌,不得不提前入水,在他下潜的那一刻,高尼夫冒着一小串气泡从水下浮了上来。他们迅速地错身而过了。后来波布兰总是想起这个瞬间,他们对视了一秒,也许零点几秒,他向下潜去,越来越深……那样幽深的水底,令他同时感到恐惧和安全。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波布兰已经又把高尼夫扑倒了,他恶狠狠地说,我要是以后阳痿了,就都怪你!高尼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会的,我相信你,他每说一个字,就亲波布兰一下,是一种非常幼稚的亲法,太幼稚了,波布兰更想哭了。
波布兰预感到时间快走完了,不由得满腔酸楚。他全力抱着这个人,这具身体,在此间无限膨胀的热寂的宇宙中,他是一张徒劳的网,海上的泡沫,很快就要消散了。
宝贝,他绝望地说,看着我,记住我。
他说,我爱着你,你是知道的,对吗?
高尼夫在他的耳边说,对不起。
波布兰中间醒过一次,发现自己在女人的怀里,面前是一对形状漂亮的乳房,坦白说,他第一次这样失望。哎呀,你怎么了?他听见女人的声音说着,你怎么哭了?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大亮,波布兰浑身都在痛,像打了一场三天三夜的硬仗。他昏昏沉沉地走到浴室去,镜子里的男人很憔悴,像鬼怪小说里那些被狐仙榨干的书生……他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丑。真是个怪梦,他想,人都醒了,居然还在伤心。
他洗脸的时候被人从后面环住了,一具柔软的躯体,滚圆的胳膊,又熟悉又陌生。女人缠绵地亲吻他的后颈,看来他昨天表现不错,波布兰下意识地仰头,这时他从镜子中看到自己下颌有一个红色的印子。他笑着说,野猫,你看你,我今天还要上班呢。
哎呀,女人发出惊讶的声音,凑近了看他的脖子。不是我,她委屈地说,可是好奇怪哦,昨天好像还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