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奥/罗奥】我爱你,这是真的

菲奥,一点点罗奥
此文有些变态,慎阅慎阅

虽然不像,但巴尔-冯-奥贝斯坦确乎是一名人类。三十多年前,他还是母亲肚子里的一棵豆芽,有一个晚上,他的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生满野草的荒地里一个没面孔的婴儿,小猫似地哭泣着,看着她。很奇怪,婴儿没有面孔,但在梦中她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小肉团正看着自己,在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本应是眼睛的地方,空空荡荡。

奥贝斯坦的母亲醒来后非常惊慌,时代变了,她就算生出残缺的孩子,也不至于被杀死,可这是一个不名誉的胎儿,是个祸害……她不敢声张,偷偷地跑了几个小诊所,买了些药回来吃。8个月后婴儿生下来,眼睛是有的,还很漂亮,可是对光线、人脸、颜色、图形毫无反应——他是个瞎子。

医生给小奥贝斯坦做了诊断,他的眼睛本是好的,却在某一个阶段上忽然停止了生长,也就是说,奥贝斯坦的眼睛,是被他母亲吃药吃坏掉的。

这件事本没有人知道,奥贝斯坦自己大约也已经忘了,唯有一个人,也就是奥贝斯坦的副手,时任军务省调查局长的安顿-菲尔纳,对此了如指掌。他是皇帝的耳目,是安插在军务尚书身边的一颗棋,出于一些这样那样的难以启齿的原因,对这一任命,他甘之如饴。

*

在奥贝斯坦出生的年代,义体技术还不是太发达,天生失明的孩子没有义眼可用,有钱人大多选择器官移植,宇宙历700多年了,基因公司可以像种菜一样从猪身上种出器官,再切给人用,只是贵。奥贝斯坦的妈妈没有钱,只能抱着孩子回家,义眼的最小装备年龄是六岁,六岁之前,小奥贝斯坦都只能瞎着了。

他是一个弱小的孩子,就连哭都像小猫似的,嘤嘤嗡嗡的,不成威胁。他们的小家庭中只有一个柔弱的女人和一个残疾的孩子,没有丈夫,没有父亲,母子俩住着一个小小的破房子,屋角有蟑螂,开着红色大丽花的墙纸上全是霉点。小奥贝斯坦看不见花。他的眼睛是瞎的,其他感官却灵敏得异乎寻常,并且记忆力强悍。有一次他代表皇帝去地方上巡查,入住酒店,半夜时分菲尔纳听到隔壁传来一些不安的响动,他敲开他长官的门,看见他挂着两只大黑眼圈坐在床上,披着被单。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杯子。

有蟑螂,军务尚书奥贝斯坦轻声地,疲倦地说,菲尔纳,我睡不着。

我睡不着。菲尔纳感受到一种柔软的激情。他在吧台找到了酒,拿着它走过来,倒入床头柜上的空杯子。这只杯子就像奥贝斯坦,奥贝斯坦就像这只空虚的杯子,召唤着烈酒。您可以试着喝点酒,酒精有助于睡眠,菲尔纳说。奥贝斯坦没有推辞。

那天夜里他们发生了一点美妙的肌肤之亲。奥贝斯坦的身体就像他看起来该有的样子,瘦,笨拙,欠缺开采。抱着他的感受远远称不上旖旎。可是菲尔纳抱着他的长官,满心是温柔的潮汐,这样的人,干冰一般的男人,仅仅因为墙壁中一些细小的节肢动物爬动的声音,就睡不着觉。他亲吻他的眼睛,又伸出舌头,像母牛舔舐小牛犊一样舔舐他的眼球。机械眼珠不是肉^体,无知无觉,因而也没有最基本的角膜反射,它们一眨不眨,是全银河最听话的眼睛,可是菲尔纳的嘴唇颤抖不已,他闭着双眼,几乎落下泪来。

第二天奥贝斯坦脸色苍白,眼下发青,接受巡视的地方官慌得不行,额头挂着汗,几乎是一步一哈腰。菲尔纳在奥贝斯坦身后如沐春风地站着,心情非常愉快。当晚他们就更换了酒店。

*

奥贝斯坦的眼睛瞎得非常彻底,连基本的光感都没有,世界对他来说,是百分之一百的黑。母亲的钱包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不得不出门去工作了,小奥贝斯坦一个人在家,独自度过没有止境的漫漫长夜。一岁多点的时候,妈妈抱回来一只小狗,给奥贝斯坦作伴。小狗是楼下的一家便利店的狗生的,一窝七八只,强壮好看的都让人挑走了,最小、最弱的一只没有人要,老板自己养了大半年,送给了这个可怜的单亲妈妈。小狗只是土狗,但是却非常聪明,它很快就明白这个小朋友和别的小孩不一样,许多事都做不了,就飞快地学了一身本领,让他的小伙伴尽可能过得舒服些。他会帮奥贝斯坦吃饭,走路,穿衣服,一人一狗没黑没白地腻着,默契得就像奥贝斯坦的另外一个器官。

小狗一直没有名字,就叫小狗,后来长大成大狗,还是叫小狗。奥贝斯坦一直想见小狗一面,可是没有成,小狗在他六岁那年死了。那天奥贝斯坦终于要做手术了,妈妈忽然说要加班,为了多赚点钱,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请假。奥贝斯坦很懂事地在电话里说,没有关系,小狗会陪我的。

小狗在距离医院只有两条街的地方,被一辆飞驰的地面车撞死。

妈妈找到奥贝斯坦的时候,他坐在警察局的椅子上,警察说这孩子吓坏了,抱着小狗的尸体跪在路中央,不说话也不动,像块石头。妈妈去拉他的胳膊,听到小孩喃喃地说,我不想要眼睛了,瞎一辈子也没关系,让小狗回来吧。

开车的人是谁?妈妈问。

奥贝斯坦听到一个油腻的男人声音,太太,劝您别追问啦,一条狗而已。

奥贝斯坦后来还是做了手术。

后来许多年,他又养了一只名叫斑斑的老狗。

*

菲尔纳对奥贝斯坦的了解不止于此,他知道他的长官另有一个情人,说来难以置信,正是高居统帅本部总长之位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两人不睦已久,却很奇怪地保持着身体关系,就是在床上,他们也不甚和谐,可是不管罗严塔尔,还是他的长官,军务尚书本人,在性^爱一事上好像都不追求愉悦,哪怕是最激烈的时刻,他们始终各有一半,在耸动的肉^身之上冷酷地对望着。

这件怪事是从一次愚蠢的报复开始的。那年新年,大家和过去所有的节日一样,都喝得醉醺醺的,米达麦亚挂念老婆,先走了一步,剩下的人寒暄着也慢慢地散了,最后剩下罗严塔尔和奥贝斯坦两个人,面面相觑。罗严塔尔元帅,您好像醉的不轻,奥贝斯坦说。

罗严塔尔讥讽地笑了一下,我还好,多谢尚书大人关切。

奥贝斯坦说,不要这样客气,您是国之栋梁,为了皇帝陛下,还请您多多保重身体。

罗严塔尔哈地笑了一声。这时贝根格伦出现了,告诉罗严塔尔,他的座驾出了点小状况,恐怕需要稍微等候。没有关系,罗严塔尔说,军务尚书大人不会介意送我一程的。

那天后来的所有事都难以解释,这不是说罗严塔尔,名为罗严塔尔的器皿里关着一个无法无天的疯子,他做什么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奥贝斯坦,菲尔纳不知道他的长官还有这样的余力,早知如此,应当早早下手才是。罗严塔尔情史丰富,在床上倒是看不出来,可能他主要的目的是报复,奥贝斯坦这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动声色,而且是一以贯之的不动声色,如坚冰,顽铁,罗严塔尔就是让他吃再多的苦头,叫得再大声也没有用,他赢不了。

事后罗严塔尔坐起来穿裤子,奥贝斯坦在一片污秽之中漠然地躺着,他淡淡地说,罗严塔尔元帅,您受累了。

罗严塔尔迅速地穿戴整齐,摔门走了。

菲尔纳后来不时地想起罗严塔尔,想他是个可怜的人,他对这些狮子老虎一般的人总有些奇怪的怜悯,近似一种蒙昧的爱,他想起奥贝斯坦的母亲曾做过的那个梦,荒野中一个没有眼睛的婴儿……罗严塔尔,你又何尝不是呢,可惜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像我爱我的长官这样地爱你。米达麦亚也不行,他是一个好人,而好人在爱^欲中是无能的。

罗严塔尔与奥贝斯坦的关系一直保持到他就任海尼森的新领土总督。同年底,罗严塔尔因乌鲁瓦希事件起兵造反,死在叛逆的路上。

*

菲尔纳依旧和自己的长官维系着见不得人的关系,奥贝斯坦主导着,或者说自以为主导着这段关系,但菲尔纳还是想办法得寸进尺了。他喜欢将奥贝斯坦的义眼取下来,欣赏他空空如也的眼眶,为了安装义眼,他不得不在眼底装有一个卡槽,用于链接神经。菲尔纳爱他爱得发狂,这是艺术品,他想,谁说天生的盲不是恩赐呢?眼睛,无能的肉球,只要给我菲尔纳这样的人类零件装配就好了,奥贝斯坦是不需要的。阁下,我爱您,他说,说来您或许不信,可是是真的。

阁下,菲尔纳又说,我愿意做您的小狗。

奥贝斯坦不太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奥贝斯坦也多少觉察到一些不对劲,有一次菲尔纳将他的义眼取了,随手放在桌上,可奇怪的是摘下来的义眼并没有停止工作,它们忠实地,从背后观看着他自己,看着他赤身裸体,像这个银河的所有活人一样颤抖着流出液体,发出呜咽……不堪入目。他剧烈地反抗起来,菲尔纳马上就停止了,还向他道歉,他倒是并没有因此就生菲尔纳的气,事后想来,这真是巨大的耻辱。

*

帝国历003年7月,皇帝莱因哈特病危,地球教趁机行刺,多亏了军务尚书奥贝斯坦提前布下疑阵,粉碎了这次刺杀行动,至此,地球教的历史宣告终结。可是尚书的计划百密一疏,还是有一个失误,发生了混乱,他自己也在混乱中受了重伤,眼看是不治了。奥贝斯坦躺着,看着头顶许多人慌张地来来去去,他多少能感受到,侧腹有一个可怕的破口,恐怕能看见内脏了。不会有救的。他自小就感觉敏锐,对于死亡,自然也不例外。他看到死亡的影子,心中宁静,耳边隐约有一个小小的喘气声,湿乎乎的,像是一只狗。小狗,是你吗,他恍惚地想,可惜我又有了斑斑了,它是一条老狗,我死后,大概很快也能与它相见……

奥贝斯坦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菲尔纳的脸。您醒啦,他笑着说,您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下官都快等急了。奥贝斯坦心中有一堆问题,这是哪里?皇帝呢?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发现自己不能说,也不能动,只能发出一些不成语调的呜呜之声,也许是失能了。

菲尔纳说,阁下,我得告诉您,皇帝陛下已经殡天了。所幸地球教也已经铲除,您的良苦用心,并没有白费。

奥贝斯坦点点头,他感觉非常疲惫,只想再睡过去,这具身体非常的沉重,仿佛垂垂老矣。

菲尔纳却好像并不体谅他,继续说着,阁下,我说过我爱您,您还记得吗?

奥贝斯坦心中有些厌恶,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这个副官,自从跟他上过床之后,一天比一天反常,看来是到了换掉的时候了。

菲尔纳继续说,阁下,我还说过我愿意当您的小狗,您还记得吗?

小狗……奥贝斯坦脑中一片混沌,他瞪着菲尔纳,恐惧一定在他的眼中扩散了,他从菲尔纳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另一个答案……他的心脏猛烈地缩起来,几乎生出剧痛。他浑身冰凉。

菲尔纳说,我要请您原谅我,当然,您也可以不原谅。我没有跟您打招呼就做了这件事,是我的错,可是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失去您。斑斑年纪大了,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等他死了,我会再想其他的办法,可是法律上,您是死了,这我无能为力……哦对了,眼睛的事您不必操心,我有个小小的礼物……

菲尔纳走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张纸,他把这张纸举到奥贝斯坦的鼻子前面,给他看上面的字。奥贝斯坦看到一串字母,很熟悉,是他的义眼制造商的名字,这是一张执照,在最至关重要的位置上,他看到了“安顿-菲尔纳”。

存储功能做得不好,菲尔纳说,毕竟只是眼睛,体积太小了。以后会做得更好的,连一个梦都不会落下,您不要担心。

好啦,不说了,菲尔纳拍拍手站起来,斑斑的头脑有限,我不能拿太多事情塞给他,阁下,我们来日方长。

那么,去撒个步好了!菲尔纳语调轻快地说。他拿出一个项圈。

斑斑,我们走吧!

奥贝斯坦看着那个熟悉的狗项圈,在他的眼前放大,放大。

FIN.

【双击坠】美丽的世界别骗我

伊凡高尼夫安安静静地坐在波布兰家的沙发上,空着手,没拿填字书。波布兰光脚踩着地板,看看挂钟,又四下环视了房间,一切都很正常,可又分明地错了,好像世界上有一个开关被错误地拍下去了。他瞪着高尼夫,“你不是死了吗?”

高尼夫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确实死了,但我又回来了。”

波布兰十五岁时失去童子身,从那往后很久,他都不再考虑爱这个字眼了。在他的想象中爱是一只松果,长满了细碎的鳞片,它藏污纳垢,有诸多不堪之处,和快乐不是一回事。波布兰要快乐。有快乐,谁还管爱不爱的呢。他十六岁时考入军校,十八岁就成为最年轻的击坠王,战争也没碍着他享乐,这些年来,他一只手放在狄俄尼索斯夏夜的葡萄藤一般湿润的嘴唇上,一只手拿着枪。他好年轻啊,充满了狂妄的勇敢。

高尼夫死后,事情发生了一点改变。波布兰很伤心,好像心脏被剖成了两半,他怀着悲愤的心情击落了很多敌舰,又喝了点酒,偷偷地大醉一场,以为事情过去了。可是并没有。他一个行军打仗的人竟没有想到原来伤心也是有谋略的,之前的那些心碎,只不过是虚伪的佯动,而他已经把全部的兵力都用掉了,等到大军压境,他两手空空,一兵一卒也没有了。后来杨威利也死了。很奇怪,新鲜的死加重了已经离去的死亡的阴影,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子弹上膛。高尼夫死在激战之中,变成了一朵小小的火花,他想象这火光一直一直向深空跑去,跑到旋臂外缘,地球上,跑进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人会说,看啊,一颗星星熄灭了。波布兰没有见到死掉的高尼夫,这本来是寻常的,对飞行中队来说,谁能奢望告别呢,可是他的死的确因此而变得不实在了。波布兰时不时地涌现出一些幻觉,他想起一首歌,最初还是高尼夫放给他听的,歌词用死者的口吻这么写着:当我还在花园散步,当我还在浴室洗澡……也许人的本意是安慰,可是波布兰听完之后既不想散步也不想洗澡了。

高尼夫死后,波布兰潜入他的宿舍,把他的洗发水和沐浴液偷走了。这是波布兰的一个不能够见光的秘密,很久以前,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对高尼夫动过心。波布兰此前并没有爱过男人,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的心之所向,他的那点爱,谈情说爱不知道够不够,睡一觉总不成问题。他做了一点试探,可是高尼夫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温吞吞的,竟是个武林高手,连消带打,不动声色地把波布兰给挡了回来。他波布兰多少年没有吃过爱情的苦,心高气傲得很,在心里连骂了一百遍高尼夫大蠢驴,一气之下,回头流连花丛去了。

可是现在高尼夫死了,人一死,就连填字书都变得很可爱。

波布兰偷走了高尼夫的遗物,自己也觉得很猥琐,照镜子时,也感觉自己贼眉鼠眼,没有平时英俊了。当夜他家有客人,波布兰洗完澡,站在浴缸里发了十分钟的呆,把自己的洗漱用品收了起来。如他卑劣的所愿,这一夜好得像梦一样——没有任何人死去的那种,他得到了散发着高尼夫的气味的头发,脸蛋,嘴唇,乳房……高潮的时候,眼前一晃一晃的全是高尼夫的脸,也不知是喜是悲。波布兰用尽了平生意志才没有喊错名字。他后来想这算不算对高尼夫的侮辱呢,算个屁,波布兰恨恨,他都死了,死人的意见不叫意见。

这一天他在半夜醒来,看到身边有光,高尼夫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家的沙发上。

波布兰说,你不是死了吗?!

高尼夫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和你解释,我是死了,但我又回来了。

波布兰想自己又做梦了,类似的梦,他不说做过一百也有几十,全都是空欢喜,他练习了太多次,这次直接跳过中间步骤,开始伤心。波布兰伤心地说,你回来又有个鸟用。

高尼夫说,人死之后要过一座桥,你知道的吧,我在排队过桥的时候被拦下来了,阴差说我身上尘缘未断,回来了结了,再去往生。我想来想去,只能是你。

波布兰掀开被子爬起来,抓起酒瓶。别废话了,也不用走流程了,陪我喝两杯吧。

波布兰和高尼夫聊了一会儿天,事无巨细,把飞行中队每个人都聊到了,也聊到了杨。这个版本的高尼夫非常真实,胜过最好的游戏建模,波布兰之前做梦,有时梦走偏了,中途惊醒,就会加倍难过,也很难再睡着,每每都只能爬起来喝酒。可这次的高尼夫是活生生的,鼻息湿润,眼睛有光,像传说中的林中之鹿。波布兰拎着酒瓶趴到他脸上去,他已经不怕梦醒了,反正都一样,他近在咫尺地看着高尼夫。伊凡,他终究还是问了,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

高尼夫笑笑说是我。

波布兰缩回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真的是回来找我做那个什么狗屁了断的吗?

高尼夫说是。

波布兰说,那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高尼夫说,不太清楚,说说看呢。

波布兰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伊凡高尼夫,我想操你。

高尼夫笑了,他说,我想也是,我过桥的时候被那人拦住,说我,一身人欲的腥臭!

波布兰沮丧地说,我就知道是梦,3,2,1,我要醒了。

高尼夫说别啊,我没有开玩笑,你还有酒吗,你知道我没有经验,可能需要喝一点……

波布兰和高尼夫并排坐在沙发上,面前一排酒瓶,有新的,也有的已经喝掉了一半。波布兰想起他们曾一起去夜店,也是这样一排的酒,外面下着雨,空气里都是潮味,有漂亮女人来找高尼夫搭讪,全部被波布兰截胡。波布兰说高尼夫,你敢和我打一个赌吗?高尼夫说不敢。

波布兰没想到第一句话就被顶回来,气急败坏地说,伊凡高尼夫,你还是男人吗?!

高尼夫认认真真地喝着酒,像排队体检的小学生,他眼圈很快红了,波布兰知道,这个人的酒量一向很烂。

高尼夫放下了酒杯。他说,好了,开始吧。

波布兰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他凑上去,在高尼夫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很轻,生怕打草惊蛇。“是你吗,真的是你?”

高尼夫不厌其烦地回答,是我。

波布兰忽然委屈起来,他合身扑上去,将高尼夫整个压进沙发里。你就这么死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高尼夫很好脾气地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脑勺,对不起啦,他很轻地说,但他马上就说不出话了,波布兰开始啃他,像一只因为长久饥饿而失去章法的狗。

波布兰有点后悔,他应该在第一秒钟就把这个人摁住,扒光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聊,就做个禽兽。禽兽多好啊,坦坦荡荡,生,死,性交都在野地里,不避着人,不怕伤心。他乱七八糟地亲他,咬他,高尼夫的气味一点也没有变,把他从头到脚地裹住了,他的嘴唇好软,口腔又热又潮,也许是真的大醉了吧,从前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条热情的舌头。波布兰快要喘不上气了。

波布兰撕撕扯扯脱光了两个人,高尼夫伸手伸脚,非常顺从。波布兰说,你喊我,喊我一声。高尼夫的头已经悬空了,全赖波布兰一只手托着。他机械地说,波布兰,波布兰……奥利弗……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他抱着波布兰,试试探探地,反复摸他的眼睛耳朵,好像两个假人,翻来覆去地确认彼此是真的血肉。

高尼夫没有撒谎,他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身体紧得要命,波布兰花了好多功夫,怎么都进不去。他混头混脑地抱着怀里的这个身体,急得要抓耳挠腮了,他想他这是在干一个人还是在干尤利西斯号啊,怎么他妈的这么难。后来他喘了口气,把高尼夫拉回来一些,下了死力气一寸一寸往里面挤,高尼夫眼圈都潮了,一条腿搭在沙发背上,脸向后仰,露出那种祭台上的羔羊才有的稚弱神情。他们在方寸之间彼此看着,两双眼睛,几乎不舍得眨,所有的爱恨贪嗔,死生去来,都在这一眼里看尽了。

波布兰有一种荒谬的幻觉,这是一场战争,而他高悬降旗。拿破仑说爱情像战争,放屁,是战争像爱情才对。在人类诞生之初,一定有一个时期是没有战争的,可爱情的历史像蟑螂那么长。它的愚蠢、莽撞、蛮横,都是烧杀抢掠的雏形。在爱情前面,战争是个小宝宝。真是美妙啊,波布兰想,多年以来,这是头一次,他们不再是朋友了。

波布兰咬牙切齿地把自己一点点插进去,这个未经开采的身体,这座要塞,名为伊凡高尼夫的宇宙的伊谢尔伦……他的内部火热,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了,发烧也没用,高尼夫就是变成死人也逃不过这一劫了,高热很快给波布兰带来极乐,他托着他一条腿弯,舒服地叹气。宝贝,他说,我真后悔,我应该强迫你的。

波布兰有一次和先寇布喝酒,先寇布说,性爱是终极的孤独。波布兰哈哈笑了一声,说老兄你又开始了。先寇布笑着说,不是这样吗,两个人,两颗心,总是想着合而为一,一个进入另一个,到头来全是白做工,最后你能够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寂寞。波布兰说喂喂喂,你怎么回事,你刚才去厕所是顺便打了一炮吗,做这种贤者发言。先寇布指指自己的胸口说,哪有,肺腑之言,肺腑之言。波布兰想了想说,那我反驳你一下,是这样,一片水域只要有鱼游过,你就不能说它是一无所有的,体验就是这样的事物,有过,痛快过,就是真的。先寇布喝光了酒说你说得对,他看着空杯子,杯壁上,残酒在缓缓下坠,他笑着说,我并没在否认什么,而是说,徒劳也有徒劳的好处。

波布兰有时觉得他和先寇布过于相似了,二人相对,好像在照镜子。他们都热烈,放荡,无所畏惧,但到底是不同的,波布兰想,他还是不如先寇布有那么硬的心肠。

奥利弗波布兰身经百战,在各种意义上。他的整个人生可以这样概括:一艘船,许多的床。他在一个又一个的怀抱之间流浪,天底下的爱,都是他的港口而已,谁也别想留住他,高尼夫也不能,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是要走的,很显然,高尼夫也知道。

可这种心痛是什么呢,谁能解释。波布兰想他到底爱这个人吗,好像也没有,可是怎么了呢,爱像一个闯空门的小偷,蹑手蹑脚地来了,等他回过神来,整个家里空空荡荡,四面白墙。好痛啊,什么东西也没有的空间里他在用什么在痛呢,无处落脚的,飘飘的鬼影子,杀人不见血。

波布兰发狂似的干高尼夫,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他的脑子很乱,高尼夫看起来也是茫然无措的,他完全接受他了,给出一个波布兰形状的洞穴。波布兰不认识这个高尼夫,没有人认识,仅此一次,售完即止。波布兰不能想这件事,都什么时候了,死还是没有离开他们,像地平线上远远静止的山峦,它不说话,可它一直都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毫无廉耻地交媾着,浸泡在各自的体液之中。

波布兰恨不能抱着他,到尤利西斯号战略舱最大的那张桌子上去,开最高权限的广播,让所有人听到高尼夫在被他捅屁股。窗外有战舰在爆炸,有人生生死死,而他们不要命地做爱,直到被击中了,化成飞灰,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舰队一年到头都很少有假期,波布兰这种单身汉,差不多把所有的假期都花在温柔乡里了。只有一次,高尼夫从海尼森的街头走过,看到波布兰无所事事,站在游乐场门口。你的约会呢?高尼夫问。波布兰挠挠头,别提了,没想到我这种帅哥,也会被人放鸽子。但也不能怪她,谁叫她老公忽然回来了呢……高尼夫失笑道,那你跟我来吗,我去买新的填字书,顺便吃冰。

波布兰把高尼夫小老头似的爱好好好地奚落了一番,陪他去了。两人吃了冰,还是无所事事,晃进游乐场玩了一圈。再没有比飞行员进游乐场更无聊的事了,波布兰东看看,西看看,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跑来跑去,只有他领着一个乖仔,无所适从。高尼夫问他,你本来想玩什么?波布兰耸耸肩,女人。高尼夫说,不是,我是说你想来游乐场玩什么……波布兰叹了口气,你误会了,他用大拇指指指门口,那边有家酒店,仅此而已。

后来他们一起去乘了过山车,波布兰想起有个词叫做吊桥效应,可惜没用,战斗机飞行员是不可能在过山车上遭遇吊桥的,他们甚至可以在上面玩填字……速度最快的时候,高尼夫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问波布兰要不要吃。

波布兰含着糖,感觉这么过掉一天倒也不赖。

波布兰抱着高尼夫在家里转了一圈,把所有灯都开开了,通彻的光明如海,将两个人照成两根蜡芯。他们都累了,高尼夫眼睛也睁不开,被波布兰按在穿衣镜上,整个人颤颤巍巍的。真的很累,情欲稍微退下去的时候,大腿都在发抖,但也没什么,怎么也比不上伊谢尔伦那场无路可退的战役,那时杨威利还活着……哦对了,高尼夫不知道,他死得更早一点。波布兰抱着他倒在衣帽间,倒在他最好的军礼服上,他又想笑了,高尼夫被他弄哭了,眼睛上还挂着泪,但他自己可能不知道。波布兰很慢很慢地衔住他的眼睛,那昆虫翅子似的眼睫毛刺得他舌头生疼。

就这么过去了半夜,波布兰一直在说再来,再来,再到后来,他困歪歪地趴在床上,高尼夫侧着抱着他,有些玩笑地问他,还来吗?他真的是鬼,不然早该死掉一场了,哪里还能够开玩笑。波布兰说不了不了,战争还没有结束,我还要开飞机,不能死在你身上。他只是想说一句俏皮话,不知怎么的,说到后几个字居然哽咽了,波布兰扯过来一条被单盖住眼睛。这回轮到高尼夫来亲他的眼睛了,没事了,没事的……他像哄小孩子似的轻声说着,啄一下,又啄一下。波布兰睁开眼,眼前是一团漆黑的高尼夫的口腔,好深好静,像这世界的洞穴。

波布兰有一次训练,和高尼夫一组,两人一条小船,交替下潜,触到水底再返回来。高尼夫的潜水技术很好,波布兰呆在船上,甚至有点懒洋洋的。那天太阳很大,四下里都照得白花花的,连绵的碎金子。波布兰等了很久,高尼夫始终没有动静。后来他实在心慌,不得不提前入水,在他下潜的那一刻,高尼夫冒着一小串气泡从水下浮了上来。他们迅速地错身而过了。后来波布兰总是想起这个瞬间,他们对视了一秒,也许零点几秒,他向下潜去,越来越深……那样幽深的水底,令他同时感到恐惧和安全。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波布兰已经又把高尼夫扑倒了,他恶狠狠地说,我要是以后阳痿了,就都怪你!高尼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会的,我相信你,他每说一个字,就亲波布兰一下,是一种非常幼稚的亲法,太幼稚了,波布兰更想哭了。

波布兰预感到时间快走完了,不由得满腔酸楚。他全力抱着这个人,这具身体,在此间无限膨胀的热寂的宇宙中,他是一张徒劳的网,海上的泡沫,很快就要消散了。

宝贝,他绝望地说,看着我,记住我。

他说,我爱着你,你是知道的,对吗?

高尼夫在他的耳边说,对不起。

波布兰中间醒过一次,发现自己在女人的怀里,面前是一对形状漂亮的乳房,坦白说,他第一次这样失望。哎呀,你怎么了?他听见女人的声音说着,你怎么哭了?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大亮,波布兰浑身都在痛,像打了一场三天三夜的硬仗。他昏昏沉沉地走到浴室去,镜子里的男人很憔悴,像鬼怪小说里那些被狐仙榨干的书生……他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丑。真是个怪梦,他想,人都醒了,居然还在伤心。

他洗脸的时候被人从后面环住了,一具柔软的躯体,滚圆的胳膊,又熟悉又陌生。女人缠绵地亲吻他的后颈,看来他昨天表现不错,波布兰下意识地仰头,这时他从镜子中看到自己下颌有一个红色的印子。他笑着说,野猫,你看你,我今天还要上班呢。

哎呀,女人发出惊讶的声音,凑近了看他的脖子。不是我,她委屈地说,可是好奇怪哦,昨天好像还没有呢。

【先杨】防不胜防

先寇布上高中的时候很张狂,有一次和外校的人打篮球,场上起了摩擦,对面看他不爽,就有人暗地使坏,半空推了他一把,先寇布失去平衡,单腿落地,正好赶了个寸劲,他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再就站不起来了。

同学把先寇布七手八脚送到校医院,校医看了一眼就说,快,赶紧送医院,一伙人又七手八脚打车往医院赶,到医院拍了片子,半月板撕裂。医生解释半天,大概意思就是这撕裂挺邪门的,可能合并有陈旧伤,裂得里出外进,很难修补。半月板这个东西属于纤维软骨,周围没有血管,无法再生,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拿掉,日常生活问题不大,运动就别想了。

先寇布从医院出来,坐了一个多月轮椅,马上就要打校际联赛了,他只能缺席。他倒是没打算一辈子就走这条路,可校队没了他,将彻底沦为菜鸡,恐怕连小组赛都过不了,想想就非常沮丧。因为伤病,身边的女孩子也减少了,孤独寂寞的先寇布坐在轮椅上思考人生。半月板是什么,怎么他才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致命小骨头却已经从他的右腿里被永远地割掉了。这是什么道理?

先寇布是个乐观的人,但坐轮椅太烦了,随便一个沟沟坎坎,过去根本看不见,现在就把他拦住了,有一次他在校门外,台阶只有20公分,他还不能熟练地操作轮椅,怎么都上不去。天晴日暖,有小风和鸟鸣,先寇布忽然气急败坏,恨恨地锤了一下轮椅扶手。这时他的轮椅忽然动了,有人推着他,将他送上了台阶。先寇布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长相有些腼腆的黑头发男生,冲他笑了下,问他要不要帮忙。先寇布说没事没事,我自己可以,谢谢你啊。等对方回身要走了,他又忽然说,哎哥们,我又觉得不太行,还是你推我吧。

他们在教学楼前分手,先寇布说,兄弟,还不知道你名字呢,男生说,我叫杨威利,我知道你,先寇布对吧。摆摆手就走了。

养伤期间,先寇布的右腿戴着护具,膝盖不能打弯,没有人帮忙,他连裤子都脱不下来。那段时间没有隐私也没有尊严,非常苦闷。他的生日来了,寝室的舍友一起给他下馆子庆祝,买了蛋糕,先寇布认认真真地闭上眼睛,许了个愿,舍友们问他是什么愿望,他说,我就想自己洗个澡……话音没落,照顾他最多最热心的室友忽然不高兴了,说,帮你还帮错了是吧?我还不想说你,你,你这个流氓……先寇布抢话道,我怎么了,它又不听我的!他们宿舍最年长的大哥忽然大喝一声,啊!这个鱼头!好吃!快吃!再不吃我吃完了!!

过完了生日,先寇布自己去澡堂,发现不仅裤子脱不下来,连柜子门也摸不到。好容易摸到了,裤子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他刻意挑最冷清的时候来,就是为了不遇见人,这下好了……他正在思前想后,几乎要伤春悲秋了,忽然门响,回头一看,杨威利抱着脸盆走了进来。先寇布大喜过望,说你来的正好!快,帮我脱一下裤子……

在很长的时间里,先寇布和杨威利只是点头之交,他们很快毕业,进入大学,先寇布报的是军校,那时候打仗,军校非常热门。他辗转听说杨威利家里出了事,他老爸生意赔本,破产破得杨威利连个历史系都读不起了,但也仅此而已。

腿不好了之后,先寇布就不打球了,偶尔手痒,就找个没人的框投投篮。他手感很好,多年打球留下的肌肉记忆和空间感,他闭着眼也知道篮在哪里。

进大学后的一天,先寇布在食堂打饭,耳边忽然有个声音说谢谢阿姨,红茶还有吗?一回头,正是杨威利。两个人一起吃了顿饭,聊了会儿天,发现彼此院系相邻,寝室也相邻,就这么交往慢慢多起来,变成朋友。

先寇布偶尔会看球赛,有一次本城的联赛球队搞活动,在他们学校的球馆安排了一场友谊赛,先寇布拖杨威利一起去,杨威利说,你女朋友呢,先寇布说,不管她,和女人看球没意思。杨威利说可我也不懂啊,先寇布说没事,你就当去帮我占个座。比赛当天,杨威利先到了,占了一个场边特别好的位子,左等右等,比赛都开始了,先寇布还没来。

先寇布在和新交的女朋友磨蹭功夫,忘了时间,赶到球馆时,第一节都快打完了。他从人缝往里面挤,远远就看到球出界了,一个大块头在追,也许能趁球还飞在空中的时候把它捞回去,也许就摔了,球的正前方就是杨威利,他果然早,坐得那么靠前,他身边所有人都惊呼着闪开了,只有他,低着头瞌睡兮兮地玩着手机。大块头飞起来,碰到球,球脱手,他继续向前飞……最后把杨威利直接拍在地上。

杨威利被砸蒙了,球员跟他道歉,他嗯嗯啊啊,没说出来什么整话,球员很有风度,为了表示歉意,当场就把球衣脱了,送给杨威利,后来杨威利问先寇布,这叫做有风度吗,先寇布说啊不然呢,都送球衣给你了。杨威利笑笑说,行吧,吓我一跳。当时他好像被球场的强光照得花了眼,呆呆地说,谢谢,可是不用了……先寇布这时赶到了,一把把杨威利连球衣一起抱在怀里,抢着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了。刚穿过的球衣湿哒哒的,全是汗水,先寇布却很高兴,感觉这一天真是好运极了,杨威利是个福星。

福星杨威利偏科很严重,策略类的课程,全部很好,实操类的课程,全部很烂,很烂的意思是55分及格,他考56分。够用就行了,杨威利挠挠头,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大二的时候他们要去参加演习了,场面很大,很严肃,听说还有死亡名额,想必是真材实料。演习到一半的时候,先寇布忽然听到一阵喧哗,杨威利中弹了!死亡名额四个大字忽然变成黑体在先寇布眼前来回飘过,他立刻跳起来,往杨威利的方向跑,波布兰在后面喊他,你疯啦?没有指令不能擅自行动!

先寇布后来很庆幸自己擅自行动了,流弹击中了杨威利的腿,只偏了一点点,没有打中大动脉,但还是流了好多血,先寇布背着他,一边跑,一边感觉到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自己的后腰往下流。所幸有惊无险。先寇布坐在杨威利的病床边,一边点烟一边说,老弟,你还是应该去学历史。杨威利说我能怎么办,没钱啊,想学历史,只有先找个富婆结婚了。

先寇布的思绪忽然飞掉了一下,他想,好啊,虽然我没有钱,也不是富婆,但我可以……护士走进来,很凶地呵斥了先寇布,不许抽烟!要抽烟给我去大门外!先寇布嬉皮笑脸,好好好,您教训的是。我可以,他想,我可以什么?我为什么要可以?

后来杨威利养好了伤,出了院,出院那天一大堆人聚起来,给杨威利开派对庆祝,还拉了一条横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威利不爱热闹,刚过后半夜就已经睁不开眼了,先寇布也有点烦,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就只是烦,心里像有一口小锅,冒着油泡,在炉子上滋滋地响。他躲到阳台上去抽烟,透过落着纱帘的玻璃门,能看到杨威利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从这个距离看,他是小小的一团,好小好软,就像一只小猫……先寇布把手贴在玻璃门上,挪动手指,杨威利就一无所知地落在了他的指缝中,像一个梦。他慢慢合拢手指,把烟雾吐在自己的手上。

时间过得好快,只一眨眼,大家就要毕业了,先寇布笼罩在一些似是而非的情绪之中,有什么来了又走了,他不知道,也不是很在乎,时间还长,他总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该他的跑不了。

毕业后先寇布租了个房子,是个小套间,方便放假的时候带女人回来过夜。但后来,经常来过夜的变成了杨威利,先寇布要约人,反而只能约出去,事情完全搞反了。有一天他正在酒店,万事俱备,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杨威利在那头说,我找不到钥匙了……先寇布气得直接挂断。可时间从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好像坏掉了,佛说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先寇布的身上,时间的磨盘以二十分之一念为单位来回碾压,他感觉气苦,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起来把衣服穿好,推门走人。

到了家门口,杨威利抱膝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已经睡着了。

进门后杨威利清醒了一些,可以道歉了。他看起来很真诚,不知道是不是黑眼睛,又有一点垂眼角的关系,他抱歉时多少有点像狗,那种无辜的,犯错而不自知的,有着湿漉漉黑眼睛的小狗。而显然,和狗相同的是,他同时也有恃无恐着,先寇布想,不然有手有脚的,也不是没朋友,干嘛一定睡在我台阶上?他说,你还好吗,没着凉吧?杨威利说还好啊没有。

先寇布只有一张床,两个人关系好,也就一头睡。先寇布仰面躺着,忽然很想翻个身,把杨威利抱在怀里,这是什么滋味呢,不知道,他只背过他,知道他是不重的,软成一滩泥也不过是一小把,一只手就拿住了。他忽然决定单刀直入了,他把杨威利掰过来,问他,你是直男吗?

杨威利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是啊。

先寇布说,那你是gay吗?

杨威利说,不是啊。

先寇布说,好,我也不是。

先寇布说,那我们还是兄弟吧?

杨威利说,嗯。

后来先寇布想起这个夜晚,总感觉哪里起了麻皮,说不清楚,像赤脚踏入污水,徒手抓住苔藓……一种黏腻的惊悚。他总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不然呢,不然为什么?

再后来,两个人分去了不同的部队,杨威利留在陆军参谋部,先寇布去了特战机关,两人渐行渐远。有一天先寇布收到一封信,来自杨威利,拆开一看,是结婚请柬。那天太阳很大,请柬的封面上撒了金粉,碎金一般,非常晃眼。

先寇布去参加了婚礼,一个人去的,新娘子很漂亮,般配的一对。

后来没多久,他又收到一封信,没拆开,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报纸上登了讣告,他早看过了。

殡仪馆的外面是一条河,葬礼结束后,先寇布沿着河走了很久,天慢慢黑了,街灯亮起来,一盏一盏,许许多多过往的日子就这么迎着他走来。后来他走到一片球场,铁丝网,强光灯,孤零零的球场上一条孤零零的影子,有人在打球。先寇布在场边的长凳上坐下来,球弹在篮筐上,向他滚来,他把球接在手里,冲那人笑了一下,是个小孩子。

你会打球吗?

会一点。

那我们打一场?单挑?

不了,先寇布笑笑,怕你输了哭鼻子。

切,小孩耸耸肩,你吹牛!

先寇布说,我坐在这里,可以把球投进去,你信不信?

不信!

先寇布抬手将球扔出。篮球划了一条很完美的抛物线,落空,球掉在地上。小孩转头笑他,吹牛不打草稿,傻了吧?

先寇布想,是这制服的关系,袖子太紧了。但也许不是,他已经太久不摸球了,再强悍的肌肉记忆,也离他远去,他想起自己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可能永远生猛下去,再生猛的人,身上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也有一些娇贵的,脆弱的小玩意,一碰,就破碎了。

【罗严塔尔中心】天光大亮

罗中心,莱罗,先罗,米罗
一点先杨
一点点莱

罗严塔尔一生下来就没赶上好光景,家早早地败落了,宅子还在,也依旧称得上大,能看出曾有一个时期是极漂亮的,却早就典空当空,成为一只落满灰尘的茧,小小的罗严塔尔走在这破败的茧壳中,如走在梦里,走入熏熏然的空气,好比书上什么精怪故事的主角,住在螺壳里,拥有无穷尽却没意思的生命,活着也像是死了。他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想问为什么,那是一个下午,家中无人,他推开他母亲曾经的梳妆室的门,爬到圆凳上去,双膝跪着,两只手按着梳妆台,凑近了看镜子。窗户投进来将死的日色,棕红的,被栏杆切割成一个个方块,照在桌上,又爬上他的脸。罗严塔尔看到自己的眼睛,一只明,一只暗,一只黑,一只蓝。为什么呢,他悄悄问自己,为什么呢,每问一句,都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响亮地掴在脸上。

可是,耳光是真实存在的,他的一只淤青的嘴角可以证明。他用手指碰着这块青,指尖冰凉,而嘴唇还热着,一根血管在那里突突地跳。他忽然一笑。镜子里水波流动。这时他知道了他是漂亮的,就算这漂亮很痛,很耻辱,且并不值得什么。

后来他知道他错了,那是很多年后,他能够很熟练地用自己去换取别的东西,诸如金钱,快乐,是的,快乐。这快乐就藏在哗啦作响的银钱的背面,被一同递过来,布满铜臭,但是是真的。他不在乎钱,他的生活也几乎用不上钞票这样的东西,可是别人在乎,他在乎别人的在乎,他的心里有一口井,再多的东西投进去,也顶多是听个响儿。他一无所有,要的就是这个响儿,为这一点点的快乐,他咬牙切齿地活着。罗严塔尔听见它们嘁嘁喳喳的笑声,像一群小鬼似的,睡不着的夜里他擎着小灯,在房中慢慢地兜着圈子,看那些银的,金的,珠宝玉石的器具,小鬼的笑声从它们光滑的表面遛过,也照出他的眼睛。原来这样也可以活下去啊,还能够笑着,他想,人果然是贱骨头。

可当初的他还是太小了,不知道漂亮可以做许多事,走投无路了,还能拿来买卖。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牵了他的手,说要去看个朋友,他们走过一条长得没完没了的石板路,进了一座小楼,父亲没坐一会儿就走了。罗严塔尔没有追,也没有闹,他捧着一只描金的茶碗,心里明白,从此和父亲是一刀两断了。不多会儿,有一个额前垂着两缕白发,眇了一只眼的人来检查了他的身体,捏一捏肩膊,腿脚,又仔细地看他的眼睛。他从小被人看太多了,走到哪里都有人看,一双双眼睛叽叽喳喳地贴在他的皮肉上,挣不开,撕不下,所以他早就习惯了。他冷笑着看回去,只不过才十三岁,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年纪,已学会了冷笑了。

可是回应他的是一双没有感情的石头般的眼珠子,瞎的那只不中用了,因此稍显温情。

他讨厌这个地方,也讨厌这儿的人,例如奥贝斯坦,他试着逃跑,每一次都被抓回来,后来只能不跑了。何况他也无处可去。家自然是没了,朋友……朋友虽有,却不是可投奔的——他还想好好地要这个朋友。

人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罗严塔尔觉得自己快要老了,疯了,差一点点就死了,回头看看墙上的月份牌,也才四年,四年了,他快要成人了。

想通了人是贱的这一点之后,生活多少变得容易了。人越是受了轻贱,就越是爱那个轻贱了自己的玩意,越撒不开手,这道理看着荒唐,却时时刻刻都在发挥作用。他同他的命,他的客人同他,都是这样扭曲的关系,真是没有意思,可人活着,又是活在这样的地方,谁还敢要什么意思!

罗严塔尔又去照镜子了,好深、好黑的夜啊,小小的火,只能映出两只眼睛,他不能将灯点得太亮了,尤其是今晚,明天是重要的日子,一旦搞砸,就都完了。他有时也奇怪,人原来可以被卖掉那么多次,从明天起,他不可以只做清谈这样的事了,他会被拿来拍卖,出价最高的人,能够得到一个头尾俱全的罗严塔尔。

这个人会是谁呢,他第一个想到先寇布。先寇布,有名的浪子,他的身家往上划拉几辈,还是个贵族,却早早地败落了,这一点和罗严塔尔倒是像。先寇布做过生意,后来也落过草,这年头人的运道翻覆,比太平岁月剧烈多了,他运气不错,几个升腾,现在已是个地方霸主的角色了。

他第一次见到先寇布,照例是在一个酒局上。那时他还愤愤着,脑子里除了跑就是死,先寇布说了两句轻薄的话,他立即翻脸了。要说动了拳脚倒也没有,只是不留神,打翻了一只茶碗,先寇布的手恰巧按上去,被碎瓷片割了个口子。见了血,他有点将恼未恼的意思,也不说话,看着罗严塔尔,看他怎么收场。罗严塔尔就是被这一眼给看毛了的,他冷笑着说,我知道您长官是配着枪的,看我不顺眼,何妨给彼此一个痛快,要我低头,休想!

先寇布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好像是拂袖而去的样子,却忽然一个转身,根本看不清他的手怎样动了一下,乌洞洞的枪口就指在罗严塔尔眉心。先寇布的配枪是定做的,握把上刻着名字,比寻常的手枪长、重,无风的天气里,可以打出超过步枪的射程。此刻他喝了酒,可手还是稳的,他笑着,一点点将这带着油腥气的冰冷的金属抵在罗严塔尔的皮肤上。

同桌的人都有点吓着了,怕闹出人命,听差在一旁打圆场,拉着罗严塔尔的袖子说,您认个错,啊?罗严塔尔忽然想要站起来大声地冷笑,他不要命了,反而有人轻言细语来哄他了,笑话,可谁知道后面又是什么?

他索性垂了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只青瓷的盏子,很温润的青色,像有温度从里面透出来似的,薄薄的骨胎,一摔就碎了,瓷就是这样的东西。他期待中的枪声没有响起,眉心一轻,是先寇布收了枪一言不发地走了。

当时他觉得他这一辈子恐怕是要完了。没关系,他巴不得就这么完了,在这鬼地方,让他低眉顺眼地把自己卖上个十年八年,做不到!他带着眉心一个淡红色的印子回到小楼,消息早就插了翅膀,比他先到了。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他作死,不中用的东西,好丢去江里喂了鱼……他笑笑就回房了,盖被子睡觉,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人们都等着看好戏,那一夜嘁嘁喳喳,好像老鼠在无休止地啃着一筐白菜。第二天事情却变了,大清早的,先寇布给他送了几百只花篮,穿堂里挤不下,只好摆出来,大红大紫堆满了一条弄堂。老板迎来送往,把一张脸笑得像个菊花。罗严塔尔攥着一只银水烟筒,倚门看着,他的手在抖,筒身上的小零碎刮刮擦擦,发出响动。他知道为什么先寇布不开枪了,因为他看穿了他,他想死,想把自己毁了,先寇布偏要捧着他,让他一飞冲天,活在最显眼的地方,从此变本加厉地受侮辱。好啊,罗严塔尔咬牙想着,你来,反正做不成人了,不见得这点气他就受不得,总有一天……

这么一折腾,他的身家反倒打着滚儿地涨上去了。他的名声,金银妖瞳,是从这里起头的。

他的另一个可能的主顾是莱因哈特。莱因哈特是没落的门阀子弟,十五岁的时候,他父亲把女儿卖给了一省的地方官做姨太太,他因而得到机会,从了军,慢慢拿到一些兵权。很显然,他是个行军打仗的天才,才二十岁,手上就有了一个军,二十万人,在省政府也挂了名字。

他一直和吉尔菲艾斯要好,两人相识的时候,彼此才十来岁,都还落魄着。后来吉尔菲艾斯沦落风尘,莱因哈特上天入地地找他,找到了,就死死地将这个人攥在手里,飞快给他赎了身。可惜命运无常,有一回莱因哈特带着吉尔菲艾斯去赴宴,路上遇见刺客,事起须臾,吉尔菲艾斯情急之下为他连挡了两枪,满地的血……莱因哈特眼看着他死的。

所以当莱因哈特又回到棋盘街来的时候,人们是惊讶的。可也有人说人的心就是这样的,就是死,也无法长久地将一个人拴住,他总要交朋友,总要应酬,长夜漫漫,总有冷的时候。

他的胸口挂着一个金色的相片挂坠,有人见过,说那里面并无相片,只有一缕红发。吉尔菲艾斯活得太短了,小照也没有照过一张。痴情的人啊,人们说,这还不够吗。

刚开始,莱因哈特总是去找奥贝斯坦的时候多些,两个人坐着说话,就单是说话。有时也叫他出局,奥贝斯坦年纪不小了,刻薄的长相,嘴巴也毒,从来不恭维莱因哈特,两个人的交往也不知道是图什么。莱因哈特太孤独了,他有很多政敌,需要铆足了气力一个一个地去打败,人像弓弦似地绷着,久了总不是办法,要找个出口。奥贝斯坦的嘴巴紧,也许只此而已。

罗严塔尔谋划着要将莱因哈特抢过来。就那个人的脸,即便一个大子儿没有,都会有人去贴他,花钱简直亏本。他使了一些伎俩,果然搭上了莱因哈特,可是和他在一起,总是莫名觉得冷,好像莱因哈特这个人是冰做的。他看罗严塔尔的眼神也清淡,无情无欲,罗严塔尔想,莱因哈特同他,或许只是一个无聊的人买下一只漂亮的猫狗。

说到猫狗,他小时候倒养过一只。很小的猫崽子,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在他的窗户下面叫,叫了半个晚上,听得人发冷,没办法只好捡回来。小猫还不会站,眼睛也是一条细缝,大猫也许是死了,也许就是不要它了,谁看了都说养不活。罗严塔尔拿熬得稀烂的米糊喂它,一天十几顿,居然也喂大了。小猫天生不足,再加上没有吃过一天奶,长来长去,仍是只有一点点大,性格也软弱,长到半岁多了,还是动不动就粘着罗严塔尔,一味地撒娇。后来有一回跑到外面,被野猫欺负,咬得重伤,就此死了。罗严塔尔大哭一场,在河边刨了个坑把小猫埋了,发誓再也不养动物。后来很久,罗严塔尔才从别人那里知道,小猫跟着母猫长大,到了断乳期,大猫就会停止喂奶,即便小猫凑上来也会被赶走,断乳后的小猫,就像离开爹妈的小孩一样,飞快长大。而如果小猫在那之前就失去了妈妈,那么终其一生,它们都会不断地追求小猫时期的幸福。罗严塔尔的心塌陷了一块。但他马上冷酷地想,这与我无关,也怨不得我,我不懂,你也不懂,咱们同病相怜,可要是重来一回,我宁可不救你了。小猫,小猫,你也有轮回转世吗,这辈子千万别做人,也别遇见我。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只淡淡地说,早知道不救它倒好了……金色头发的男孩子拉拉他的手,说,别这样想,他也许轮回转生,这辈子在哪家的府上锦衣玉食呢。罗严塔尔别过脸去,冷笑道,千万不要,它锦衣玉食,我就要恨它了!锦衣玉食的人我见得还少么……米达麦亚把一只热乎乎的手挡住了他的嘴,道,别……只说了一个别,却顿住了,罗严塔尔知道,米达麦亚不愿意他作践自己,哪怕是嘴巴上作践,可又知道罗严塔尔不喜欢他的不愿意,才一时语塞。罗严塔尔想,这是他世界上最好的,甚至于唯一的朋友,于是便笑笑,说好,那不说了。

罗严塔尔把灯捻熄了,在窗边坐下。这夜的月色不算多亮,可是很晴,晴到发冷,半天悬着一个凉晕晕的月牙儿,然而没有云,空空荡荡的一只帘钩。他想到底还是想到米达麦亚身上去了,左躲右躲,还是躲不过,也罢,想就想吧,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了。

米达麦亚是花街上一家鲜花铺子的儿子,天真热诚,像个小太阳。他们是在一个春天遇见的,那时都还小,穿了簇新衣服,兜里揣了几个铜板,兴兴头头地去逛城隍的庙会。庙会上人多,罗严塔尔的一只鞋子被人踩掉了,转头去找时,正和米达麦亚撞了个脸对脸。米达麦亚看见他的眼睛,一下愣住了,罗严塔尔见状,嘴边早浮上了一个冷笑,可这冷笑没有用武之地,因为米达麦亚只愣了一秒,什么也没说,笑着递过来他的鞋子。后来两个人像大人一样郑重地交换了名字,分吃一包糖饼,还一道去喝了橘子汽水。

他们之间的好时候只到十三岁。十三岁那年,罗严塔尔一直在逃跑,有一回跑得远,一口气跑出了棋盘街,回过神来的时候,正站在米达麦亚家的铺子门口。天黑了,铺子上了门板,二楼的灯却还亮着,米达麦亚还没有睡吧,他在做什么呢,罗严塔尔痴痴地想,几个月了,米达麦亚可曾有一次想过他呢?

夜里的风很冷,颠来倒去地吹刮着他,他的心一点点地被吹冷了。醒了醒了,早该醒了。罗严塔尔又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回棋盘街去了。

后来有一回他和莱因哈特一起,坐马车去明园,街边偶一打眼,竟看见米达麦亚。他不再是那个手臂上挎着鲜花篮子的小孩子了,还是圆脸,五官长开了些,有一种新的好看。他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挤挤挨挨,码着好多半人高的花篮,是酒会用的。罗严塔尔的眼睛被那些花烫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先寇布也给他送过花篮……

那天吃罢酒席回到小楼,他罕见地哭了。他不是没有过干干净净的日子,可是都从手心飞走了。米达麦亚,他想,他们都长大了,往后他也会讨个老婆,生个孩子,他那么好看,一定可以讨到特别标致的美人。

和他想得不一样,他和米达麦亚并没有完,他总是这样,做的时候比想的时候心软。后来寻着机会,他们偷偷见过几次。和米达麦亚在一起,他可以短暂地回到小时候,随意地说和笑,简单地块乐。有一次笑着笑着忽然停下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谁都不说话,也忘了能说什么,沉默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线香的烟气,袅袅地升腾,两个人都感觉到了。

米达麦亚说,你还好么,我,我一直很想念你。

罗严塔尔笑了,笑的一瞬间却又悚然,因为这笑是训练过的,是个物件,照理说人身上不该有这样的东西,可他还是人么,他就是个物件。

米达麦亚为他的沉默慌了神,他拉着罗严塔尔的手,还是觉着他远,生怕留不住,手足无措,最后他捧着罗严塔尔的脸,吻了他的嘴唇。说是亲吻,也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地贴了一下,蜻蜓还比他慢些。罗严塔尔看着他通红的脸,心想,果然,还是个毛头小子。

可是足够了,这一瞬间的小小的欢喜,像帝王陵墓里鲸油做成的蜡烛,能烧许多年。

他们的来往没能延续,因为奥贝斯坦。他显然是消息很灵通的人,善于收集把柄,也很会利用。他说你最好收敛一些,这是为你自己好。罗严塔尔冷笑不言。奥贝斯坦接下去说,还是往常的声调,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很多人夸过,此时却忽然刺耳起来,像景泰蓝指甲套刮在毛玻璃上,听得人起鸡皮疙瘩。他说,你难道就不为米达麦亚想想,他和你一样大,该成家了。

米达麦亚真的成家了吗?他不知道,那应该是还没有吧……罗严塔尔怔怔地想着心事,他的手下意识地绞着帐子上垂下来的丝络,锦缎的料子有点凉,冰着手心。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他站起身来,又在屋子里盘旋了一圈,因为怕惊着人,没有穿鞋子,脚下的木头地板有年头了,被磨得温润光滑,有如银器。他知道东洋的伶人会穿一种鞋跟上镶了硬片的木屐,一走起路来,哒哒作响,还好他用不着。他住的这间屋子,上一任主人是杨威利,杨威利的主顾是先寇布,说起他们俩来,又是一段传奇。

杨威利走了有几年了,罗严塔尔只和他有过极短暂的几个照面,杨是个孩子似的长相,垂着眼角,看起来无辜又好摆弄。罗严塔尔想,这个看起来和善的人,说不定心却是最狠的,嘴上说着不要,不必,也罢,算了,推推躲躲,到头来反而什么都有。

杨和先寇布也是有点古怪的。棋盘街因为是买卖风月的地方,一切都摊开了,不必遮掩,倌人和主顾的关系一旦结成,有时倒比夫妻忠贞。杨曾是这条街上最贵的人,先寇布在他身上砸了数不清的银钱,将他捧上了天,倌人做到这个地步,就讲究一个对一个,不可以轻易拆开。可是先寇布身边的人川流不息,从来就没有断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站在那里,仿佛一个铁打的营盘。他对杨也并没有多好,白白浪费了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被这样对待,很多人会觉得丢脸,杨却不会,他好像什么都无所谓,好一些,坏一些,他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过。

传说他们起先是很好的,同食同宿,像麻糖似的搭牢了,说不出画不出的,先寇布那个人不懂得遮掩,对杨好起来,看得人几乎恶心。他差一点就收了心。这里的规矩是三十岁可以赎身,如果要提前,就要成倍地加码,杨二十五岁的时候,先寇布主动提出要帮他赎出来,前提条件,他跟他走,从此就做他屋子里的人。杨拒绝了。很多人几乎惊掉了下巴,毕竟红尘里打滚,有人肯要就算是造化,何况那个人是先寇布呢。杨不这么想,他想要彻底的自由,为此情愿等。先寇布于是冷落了他,有大半年的功夫,没有来过一回。这样的冷落近于折辱,杨不声不响,只是受着。很多人闲三天都要疯了,生怕丢了生意,杨闲了大半年,每天就抱着本书坐在天井里面,没完没了喝他的茶,有时也喝酒。因为得罪了大金主,他在小楼的地位一落千丈,吃了很多冷眼,后来茶和酒也没有了,他也不去争,只是看书。听说那年过年他过得很难,很冷清,孤零零地生了一场病,没人照管,差点死了。上元灯会的前两天,人们看到先寇布那辆乌油油的福特汽车再度出现在棋盘街,停在小楼前面。

这场仗终于还是他赢了。

杨在三十岁的时候成功赎身,永远离开了这里。棋盘街细细长长,躺在这座城的最南脚,仿佛一条秾艳的浊流,花开花败,从来少不了传奇,却没几个全身而退的故事,杨做到了。没有人知道为他赎身的人是谁,又花了多少,杨走的那天,老板一直眉花眼笑地将他送出门外,想必所费不赀。那个人匿了名,也许是为了杨的名誉,为了他全须全尾的自由。这是闻所未闻的。人们猜着还是先寇布,罗严塔尔也这么想,除了他还能有谁呢,看不出,看不出,这浪子游戏人间二十年,却是个情种。

杨走了之后,先寇布那里还是一如既往,夜夜笙歌,罗严塔尔和他的故事就是从这开始的。曾有人传说在江北的一个极小的小镇子见过杨,他开一家普普通通的茶店,还收了学徒,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孩子,笑模笑样的,腿脚勤快,杨于是整天抱着手,什么都不用做,他这个人原本也不讲究漂亮,闲下来后,越发像个老太爷了。

这故事尾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真是圆满极了。先寇布那里看不出,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仿佛世上根本没有杨威利这个人,可是罗严塔尔知道,总归是不同的。他不想去填别人心上的窟窿,不想打打不赢的仗,他只是没有办法。他有时想起第一次见先寇布那天,再不喜欢这个人,也要承认,他给了他充分的活着的感觉,让他觉得,这辈子还没完。

那天他情绪激烈,从饭店回来,回房呆坐了好久,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洗脸,光是怔怔地瞪着镜子里面,瞪了半晌,又扑上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在自己眼里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东西,鬼魅似的,跳跳荡荡的一小簇火。他把手贴住了脸颊,手是冰的,脸却是烫的,好像血隔着一层皮肤的薄膜在下方滚沸着。他想,先寇布,你等着,除非是你先毁了我,除非……他没有想到先寇布会来那么一手,这一局阴差阳错,缠缠绵绵的,竟也到了今天。

明天如果是先寇布,他不奇怪,如果是他,那么他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可是莱因哈特呢,也没有意思,这个人的心早死了,和守着一尊琉璃的佛有什么区别。活人打不过死人。他的心中展开了一面血肉的旌旗,多么惨烈啊,这样不堪的事业,他不光做了,还要争个输赢。

但没办法的,要论身世,他绝不是最惨的那一个,可人心里的刀只能自己放下,放不下,就一辈子都成不了佛。他这一生是一定要烧掉点什么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那也可以,反正他做着这样为人观看的事业,一场毁灭,由许多眼睛看着,许多口耳传着,死后也依然活在一片片的舌上唇上,人们磨牙吮血,带着点兴奋,同时又有惊悚,说起他的故事来,一代代说下去,粉身碎骨……多么痛快!

罗严塔尔想,可是人们不会懂的。他自己就懂吗,也难说,他在等一样什么,像冻僵的蛇等待他的农夫。这是唯一确定的。他没有武器,也没有盔甲,他有的只是他这个人,一具肉身。拼得一身剐,能在身后留下一声冷笑吗?

他好恨啊,茫茫然恨着,却也不知道恨谁。他的母亲早已死了,父亲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没死也差不多了,所有害他的人都比他还惨,往哪里恨呢。世事苍茫,人活在一个又一个的潮涌之中,没有什么可以抓握的,他只是不肯放过自己。

罗严塔尔终于还是躺倒睡榻上去了,他好累,明天是很长的一天,他看着窗外,还是那个尖尖的缺月亮,从天顶上一点点爬过去了。

当晚罗严塔尔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六岁,也许七岁,正是天真幼小的年纪,和米达麦亚手挽着手,去河堤上看花。阳春三月,河畔游人如织,米达麦亚卖掉了自己的一篮子花,手中有了铜板,便跑去买了两只糖糕,和罗严塔尔分着吃。两个小人坐在高高的堤坝上,晃荡着双腿,嘴巴鼓鼓囊囊地忙碌着,谁也没有心思说话。时间好像被白糖黏住了。梦中的罗严塔尔嘴角松弛,露出一个微笑,如果能选,他会付出一切,来换这个梦不醒,换他在梦中死去。可是他没机会了。天亮的时候他会如常地醒来,想起这个梦,在梦的余韵中吃一点热乎乎的食物,然后想,还是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