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先】左右为难

奥贝斯坦 / 先寇布

先寇布十五岁,在这个夏天刚刚升入高中部,是个一年级新生。他在初中部就打篮球,因为学校是一贯制的,直升高中部后,先寇布也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高中篮球部,担任首发大前锋——极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高一新生大多替补,天天跑圈,做基础训练,练习赛都很难真正摸到球。先寇布不一样。初三的时候,有很多外校的教练来招募他,“上一贯制高校就是为了不考高中入学试啊,我讨厌考试!”,就这样全部拒绝了。

高中部的入口处有一盏圆形吊灯,高度刚刚好,先寇布走进走出,总要跳起来,摸一下这个灯,让它在自己身后晃来晃去。当然咯,此时的先寇布是绝对不会回头的,摇晃的吊灯,将他的影子照得乱飞,仿佛醉了酒一般。学校规定走廊内不许奔跑喧哗,然而——先寇布是会好好遵守规矩的人吗?

有一次先寇布在跳起来摸这盏灯的时候,恰巧有人走来,在先寇布看来,这人是猝不及防出现的,先寇布人在空中,来不及调整姿态了,扑在这个人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先寇布的脚崴了一下,很痛,被他撞倒的这个人倒还好,看起来受了点惊吓,倒没有喊疼,只是样子多少有些怪,闭着眼睛,双手在地下不停地摸索。

同学,他说,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看,我的眼睛掉了。

先寇布说:哈?




我天生失明,很小的时候就做手术,用上义眼了,那时候技术还不太成熟,我后来长个子,好像眼眶也变大了一点,这个义眼就总掉出来。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奥贝斯坦说。

他们在洗手间里,已经互相通报过了名字。先寇布倚着门框,看奥贝斯坦洗他的义眼。把眼球拿在手里洗来洗去的样子看起来好惊悚啊,先寇布想起几个恐怖片来。

先寇布把烧杯和血乎乎的眼球从脑袋里赶走,转移话题:同学你真的很高哦,要不要打篮球?说完还凑过去,近距离和奥贝斯坦比了比。你好像比我还高一点。

是吗。奥贝斯坦装好了眼睛,转过身来。因为刚刚洗过,他的眼球水淋淋的,脸上并没有表情,却像刚刚大哭了一场似的。

咦?先寇布说,你的眼睛颜色很好看哎,有点蓝,又有点绿,介于蓝绿中间。这义眼做得不错嘛。




奥贝斯坦后来出现在篮球部的时候,并没看到先寇布,左右问了问,才知道先寇布已经转学走了。他的父母在那个秋天被卷入一场电车世故,双双殒命,还没成年的先寇布改由爷爷抚养,他很快转学,去了爷爷的城市。

他们再次相见是在篮球场上。

比赛进入最后的倒数2分钟,奥贝斯坦的学校还落后5分。双方的啦啦队震耳欲聋地加着油。奥贝斯坦!教练喊他:待会儿换你上场,你去犯规,先寇布你认识的吧?奥贝斯坦点点头。

这是砍人战术,利用犯规打断对方的进攻节奏,制造球权转换。砍的对象一般是投射不佳、罚球不准的人,高中生大体上不用的——没必要,可是先寇布太烦人了,又是这样的关键时刻。

奥贝斯坦被替换上场,他走到先寇布跟前,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先寇布很专注,对奥贝斯坦视若无睹,裁判也仿佛瞎了,完全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作,比赛仍在进行着。我是隐形人吗?奥贝斯坦想。他十分夸张地大大地张开双手,将先寇布抱住了。

终于响哨了。

先寇布身上有汗,热烘烘的,像一个会喷射热气的人肉蒸汽机。他在奥贝斯坦怀里说,抱一下就行了,不用一直抱着我,你很想我吗……奥贝斯坦松开他。先寇布笑着说,好久不见,怎么样,打篮球有意思吧?

先寇布是传统的大前锋,进攻手段多为攻框,投射不算很准。可是一年没见了,先寇布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站在罚球线,手起刀落,刷刷投了个两罚全中。教练在场边示意奥贝斯坦继续犯规,奥贝斯坦便跟着折返跑,接近先寇布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闪了闪,看不见了。

奥贝斯坦迟疑着停下来,他听到教练不满的大吼,球鞋踩在枫木地板上的咯吱声、呼吸声、篮球咚咚咚……然后他被大力地撞飞出去。

比赛结束后先寇布又回到球场,人已经走空了,球场的大灯也全部关闭,只有门缝处一道长长的橙色光带,铺在地板上。奥贝斯坦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的替补席上。

唷!先寇布说。

奥贝斯坦说,好久不见。

要我扶你吗?先寇布说。

奥贝斯坦抬起一只手。他们的手握住了。你洗过澡了吗?奥贝斯坦问。先寇布身上散发出沐浴液的香味,奥贝斯坦不喜欢流汗,也很讨厌汗味,一想到刚刚抱过水淋淋的先寇布,心中十分厌恶。现在这样就好多了,奥贝斯坦想。

先寇布拉着奥贝斯坦去了更衣室冲凉。一年没来啦,很怀念。先寇布长手长脚地躺在板凳上,拖着长音说。我不在,你们有没有想我啊?

我们?奥贝斯坦想。

奥贝斯坦洗好了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先寇布躺在长凳上,已经睡着了。奥贝斯坦拍醒了他。

你不要去乘大巴车吗?

啊……先寇布说,坏了!教练说让车子等我下也没关系,他看了看表,可现在来不及了吧,他们也许已经走了……

先寇布的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拨回去,教练气呼呼地把先寇布臭骂了一顿。先寇布说,真对不起,不过你们先走吧,我可以住同学家,真的没关系,对不起!

先寇布看着奥贝斯坦: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奥贝斯坦说你说的同学是我吗?我并没有说要让你住我家啊。

先寇布说,上次我就想问了,你的眼睛可以直接装进眼眶吗?不需要像隐形眼镜一样,用专门的液体浸泡、消毒吗?

需要。奥贝斯坦说,但现在没有,将就下吧。




先寇布和奥贝斯坦一起回了家。奥贝斯坦家在市郊,乘地铁再换公交,很麻烦。房子是老式的榻榻米房子,门前有个几乎不能称之为院子的小院,两道栅栏门。院内的角落堆着杂物,土地上什么也没有种,光秃秃的。先寇布一边说着“失礼了”一边东张西望地进门了,奥贝斯坦说,别看了,我家没人,我爸妈早就死了。先寇布说太棒了!我爸妈也死了。奥贝斯坦说,你这么会说话,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奥贝斯坦娴熟地从冰箱里拿出茶包和冷饭,做了个简单的茶泡饭,两个人吃了。吃饭的时候门开着,有只黑白色的斑点狗在门外探头探脑。奥贝斯坦拿一只小碗喂狗,狗吃得头也不抬,吧嗒吧嗒的,看来是个蹭饭的老朋友了。

这狗有名字吗?先寇布问。

奥贝斯坦说,没名字,是流浪狗,年纪很大了,得有九岁或者十岁了吧。

你好哦,狗老爹。先寇布凑过来和狗打招呼,看到狗食盆,叫道:你拿鸡肉喂狗!狗都比我吃得好!你怎么这样!




晚上两个人并排睡在榻榻米上,被子是新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有股樟脑味儿。先寇布说,喂,你睡觉,会把眼睛取出来吗?奥贝斯坦说,这倒不必。先寇布说哦。

过了一会儿,先寇布又说,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皮吗?那个……

奥贝斯坦没等他说完,把义眼取了下来,将闭着眼睛的脸凑近先寇布。先寇布小心翼翼地碰了奥贝斯坦的眼皮,一碰就凹陷下去了,好软啊,好薄……像古代战争小说里的陷马坑,只有最轻最轻的人,才能够站在上面。咦,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奥贝斯坦皮肤很白啊,睫毛也很长,有点像女孩子。先寇布仔细看了两眼,最后觉得还是真正的女孩子更漂亮一些。

奥贝斯坦说:你完事了吗,现在轮到我来摸你了。

先寇布一头雾水:你摸我干嘛?我又没义眼。

奥贝斯坦说:我眼睛不好,除非是手上摸过的东西,不然不算认得。也许哪天义眼出了问题,我就不认识你了。

先寇布很大方地枕着自己的手臂说:原来如此,没问题,那你摸吧!

奥贝斯坦的手很大,也不像女孩子那么软,被他摸也不是很享受,有点怪怪的,但这是为了让先天残疾的朋友记住自己啊!怎么可以不愿意呢。先寇布白天做了剧烈运动,这时就被摸得晕乎乎的,几乎要睡着了。最后当然是没有如愿以偿地睡着,被摸醒了。

先寇布说,喂!你摸我那里干嘛!

奥贝斯坦说,你叫什么,又没怎么你。不知道是不是夜深的缘故,奥贝斯坦的声音冷酷,清凉,仿佛一丝感情也没有。但又确实是他,他本来也是个没有表情,声音平淡的家伙。

先寇布说,操你的,给老子把裤子穿上!

奥贝斯坦不说话,凑在先寇布的脖颈处轻轻地嗅着。你是人还是狗?先寇布踹他,还是机器?你怎么不像人?

奥贝斯坦淡淡地说,哦,是吗。

先寇布对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不是很能理解,他知道男人和女人可以,男人和男人,好像也不是不行但,总有点奇怪吧?奥贝斯坦忽然变得有点可怕了,像只真正的狗一样,在先寇布身上又吮又咬,他的眼睛不好,所以要靠手、嘴唇、舌头来认识一个人吗?可是爽还是爽的,尤其是那里……先前只在片子里看过,原来是真的,真的很快乐啊,他很快就在奥贝斯坦的嘴巴里射精了。再之后,那就随便吧,屁股多少有点痛,就算支付了一笔费用吧。两个人扯平了。

第二天一早,先寇布赶早班电车去火车站,乘新干线返回学校。奥贝斯坦给他做了早饭,煎蛋三明治,蛋煎糊了,吃在嘴里苦苦的。两个人都没有提昨天的事,仿佛这个夜晚从来没有存在过。




很快就到了冬天,冬天转过来又是夏天,先寇布要升高三了。暑假篮球部合宿,大家一起去了群马县,先寇布去不了,他的脚受伤了,医生说要静养三个月。不知道去哪儿又不愿在家呆着的先寇布干脆就回了老家。

先寇布家不怎么缺钱,老家的房子一直留着没卖。爷爷和先寇布一起回来,住进了老房子。百无聊赖中先寇布又想起奥贝斯坦来,那个奇怪的夜晚,如一滴水滴向看不见的洞穴,先寇布在聒噪的蝉声中敲开了奥贝斯坦的门。

先寇布每天去找奥贝斯坦,有时他也觉得奇怪,一年过去了,奥贝斯坦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同时趣味也更古怪了,先寇布有时被他弄得受不了——“连我都受不了,奥贝斯坦,你真的是个变态吧!”还好奥贝斯坦还算通情达理,知道他有伤,还没有做过特别过分的事情。

老房子墙壁很薄,左邻右舍有什么响动都能听得很清楚,隔壁的婆婆耳朵不好,总是喉咙很大地和老伴吵架,电视也很吵,还有男人喝酒说的醉话,孩子哭……好烦,都不能好好地做爱。先寇布嘴巴里塞着衣服,头不停地撞在墙壁上,他的手被绑住了,是用狗绳绑的,斑斑——就是那只流浪的斑点狗,斑斑是先寇布给他取的名字——都不绑,倒来绑我!先寇布呜呜地抗议着,没有用。

先寇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贱啊,这不就是欠操吗?Fuck。万万没想到这个词能用在自己身上啊。

但还是天天都来。

奥贝斯坦说,天天来我家,你烦不烦啊?

先寇布火冒三丈:你烦不烦?!

奥贝斯坦说:我不烦。欢迎你明天还来。

先寇布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轮椅毕竟是不方便,后来先寇布干脆就在奥贝斯坦家住下了。

不光住下了,还很有主人翁意识。先寇布蹲在小院里——脚不方便,只能一只脚伸着一只脚蹲——说,你这院子也太冷清了,我家有蔷薇花籽,改天带点来给你种上吧,很好养的。奥贝斯坦不置可否。

你怎么不打球了?先寇布又问。

奥贝斯坦说,因为义眼的事,我没有提前和教练说明,教练说太危险了,不许我再参加篮球部。

好可惜啊。先寇布说。

奥贝斯坦想,不可惜,可惜什么?

奥贝斯坦说,是啊,好可惜啊。




晚上他们睡觉,先寇布抱着奥贝斯坦一定要研究研究他的义眼:是很漂亮的眼睛啊,虽然人有点讨厌……先寇布说,还有就是质量不行,也太差了,还记得上次打球吗,我看到你的眼睛忽然冒红光,然后你就不动了,再然后,你就被撞飞了。他亲奥贝斯坦的眼睛,舌尖碰到他的眼球,又缩回去,好像害怕似的。奥贝斯坦的眼球无意识地抖动着,先寇布将整个嘴唇覆盖上去,轻轻地吮吸,想象中有“啵”地一声,一个眼球掉进他的嘴里。

先寇布含着这只眼球和奥贝斯坦接吻。难道有泪吗?眼球尝起来咸咸的。他没有闭眼睛,说不上来为什么,一边眼睛空荡荡的奥贝斯坦看起来非常色情。他的嘴巴里有他的眼睛……又没了……眼球被他们渡过来渡过去,如一颗异常的卵。

这么容易就掉出来了,会不会不太好啊?先寇布说。

奥贝斯坦说,没有办法。我做手术太早了,后来科学更新换代,出了更好的通用技术标准,我如果要更换,需要连眼底的神经接触部分一起换掉。那太贵了。

先寇布将这眼球吐出来,捧在手心,他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奥贝斯坦冷酷无情地说:不许想。

有时他们也喝酒,偷偷喝。喝了酒之后先寇布的话就变多起来,他问奥贝斯坦,你整天就这一张脸,累不累啊?哎,你有没有哭过?告诉我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奥贝斯坦说:哭过的。

先寇布问为什么。奥贝斯坦说: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不是什么品种狗,就是个草狗,性格也不太好,可能是流浪的时候被人虐待过吧,很凶,总是叫。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它。它是个长毛狗,一到了春天就总是掉毛,很烦。

先寇布说:后来它死了?所以你就哭了?

奥贝斯坦说:刚死的时候也没觉得怎么样。后来过了一年多,换季的时候我打扫房子,从角落里扫出一团狗毛。它害怕打雷,每次下雷雨他都会躲在这里,呜呜地叫。我忽然很难过,就哭了。

先寇布说:你哭起来是什么样的啊?哭一个给我看看吧。

奥贝斯坦说:很麻烦的,做手术的时候泪腺有点被影响到了,直接哭不行,泪流不出来,要把义眼抠出来让眼眶自己哭。

先寇布说:那算了。过了一会儿先寇布又问:你的狗有名字吗?

奥贝斯坦说:有啊,叫小明。

先寇布说:操。你这人真的是没劲透了。




夏天结束的时候先寇布返回了他的学校。他的脚伤恢复得不理想,但还是咬牙回去了,高三了,先寇布想冲击全国大赛。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先寇布的脚伤在全国大赛的选拔赛中复发,他被担架抬下去,简单的包扎之后,先寇布不顾医生的劝阻,一瘸一拐地回到场边。这就是我高中时代最后的荣光了。先寇布平静地想。最后的战斗怎么可以在更衣室里听着远远的呼喊声度过呢?

他们终于是输了,先寇布拄着拐站在场边,很多很多人冲上来拥抱了他,大家都哭了。夏天正以超光速逃离他们的星球。




输球之后先寇布消沉了几天,就又打起精神,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了。他变得很忙很忙。有一天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亚典波罗拐了他一下,旁边的电视上正在播出一条新闻:

XX町发生一起车祸,致一名高中生死亡。据悉,车祸发生时一条流浪狗被困在车道中央,该名高中生为了解救这条小狗,翻越护栏,行至道路中间时,未能及时躲避飞驰的车流,被一辆小货车迎面撞倒。送医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据了解,该高中生是先天性视力障碍人士,其使用的xxx型义眼由于故障多发近年来已引发多起事故……




先寇布请假回了一趟老家。奥贝斯坦家布置了简单的灵堂,他几乎没有朋友,也少有亲戚,屋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自称是他远房姑妈的女人,给先寇布沏茶,简单地聊了几句。没有太多的话说,奥贝斯坦这个人,先寇布了解他吗?也说不上。

从客厅看出去,能看到小院里的蔷薇花,热烈地开放着。

屋内还是那个熟悉的和室,先寇布走进去,摸着榻榻米上一些淡淡的痕迹。有些还是他留下来的呢,渗进去,就洗不干净了。

不好意思,先寇布说,我可以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吗?

请。女人简单地说,关门出去了。

先寇布就这么躺在榻榻米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做了梦。梦里又是夏天,窗外有蛐蛐儿在叫,昏暗的月亮,他们都没有来得及关窗子,他好像被什么抱着,看不见,可是有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激烈地进出着,让他脚趾蜷缩,发出难耐的叫声。

是你吗?先寇布在心里问。是你吗……

醒醒,请醒醒。

先寇布醒过来,看到女人的脸。啊,对不起,一不小心就……

先寇布起身的时候,身旁的小柜子上有什么东西被他碰得掉了下来,是个透明袋子。袋子里有两个东西很眼熟,有点蓝,又有点绿,介于蓝绿中间。

对不起,是他的遗物。警察给的。这孩子的东西我都还没有动过……

这个。先寇布说,这个可以给我吗?

离开的时候,先寇布四下里看了看,没有狗。确实是没有狗了。

回程的新干线上,先寇布将手放在口袋里,两颗眼球在他手心,乖乖地躺着,仿生的材料很滑腻,就如真正的血肉一般。他放了一颗在嘴巴里,像含着糖球。这死去的眼珠子竟也会有泪吗?尝起来是咸的。




高中最后的夏天,先寇布和朋友们一起吃饭,饭后又去唱了卡拉OK。大家在包厢里兴高采烈地玩色子,先寇布喝了好多酒,醉醺醺的。掷骰子的时候,那两个白白的小东西在盅子里滚来滚去,先寇布忽然愣住。

波布兰戳他腰眼说:喂,你想什么呢?忽然凝固了一样。

先寇布说:没什么,忽然想起来一只狗,叫小明。

波布兰说:操,谁给狗取的这破名字,我要是狗我恨他一辈子。

先寇布说:对啊,还不如没名字呢。

波布兰说你真的想的是狗吗?刚才我还以为你要哭了呢。

先寇布说:怎么可能,流眼泪多麻烦的事儿啊。再说我也没什么不开心的。哈哈哈。




夏天像龙卷风一般地吹来又吹走了。后来先寇布考上大学,彻底地离开了这个出生和长大的城市,去了东京,毕业,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司。先寇布爱上了他,和他搞了一场普普通通的不伦之恋。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他们做爱,先寇布亲吻他的眼睛,感到那一层薄薄的、不住地颤抖着的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活着。过去,现在,将来,永远地。活着。




FIN.

【先杨】两小无猜

幼驯染先杨。大约是90年代北方四线小城的土土故事

先寇布和杨威利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两人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据说还在产科睡过同一张床。也是据说,杨威利他妈生他那天,突发特大暴雨,全城都淹了,杨泰隆被堵在了高速公路上,等赶到医院的时候,杨威利已经生下来了,很小一个,包在襁褓里和个小猴子似的,不怎么像人。杨威利妈妈身体不好,孩子生下来没奶。产科的一个护士刚生了小孩,看小杨威利瘦巴巴的,可怜,把他抱过去喂了两口。这个护士,就是先寇布他妈。

杨威利!!!

杨威利背着小书包在前面走,不高兴理先寇布。先寇布这个小孩,从小就是个山大王,从他学会喘气儿那时候开始,家里就鸡飞狗跳。先寇布八岁时,在厨房用煤气灶点烟花玩儿,差点把他家点了,厨房烧黑了,一个多礼拜没办法开火。那时候还没有天然气管道,是用煤气罐的,要是炸了,先寇布幼小的生命在八岁就会结束了。闯了祸的先寇布被发配到杨威利家去住,住了三天,就把乖小孩杨威利拐进了游戏厅,杨泰隆晚饭都没吃,找了十几条街,才遇上恋恋不舍从游戏厅出来的两个人。杨威利举着一个冰棍,还笑呢!杨泰隆脸都气绿了,想打杨威利,想到老婆的在天之灵,眼圈一红,又舍不得打了。哎地一声拍在自己大腿上。先寇布说,叔叔,咱们今天吃什么呀?杨泰隆说,叔叔今天买了卤猪蹄……先寇布说哇,我的最爱!杨泰隆心想明天我就把你个小兔崽子送回去。

第二天,先寇布惨遭退货。但没想到的是,杨威利很舍不得先寇布,想在他家留宿,杨泰隆想,也行吧,孩子有朋友是好事啊,就答应了。先寇布的老爸是开饭店的,很有钱,家里有彩电,还有当年很时新的录像机,可以唱卡拉OK。先寇布要款待杨威利,偷了他老爸的三得利啤酒,还点了一支雪茄请杨威利吸,两人拉上窗帘看录像带。杨威利觉得那录像带不好看,歌也不会唱,永远是一个湿漉漉的泳装美女在沙滩上走。他想看变形金刚,要不然忍者神龟也行。先寇布说,你懂什么,这不比动画片好看!杨威利有点委屈,又不太敢说,这时先寇布的爷爷回来了,最后的结局是先寇布被他当过兵的爷爷里里外外地胖揍了一顿。

晚上杨威利和先寇布睡一个被窝。先寇布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说,我觉得今天特别开心……

两个人一起上小学,又一起上中学。两家住的小区离得不远,上学放学,抬头不见低头见。先寇布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旅游,大巴车翻车,从桥上掉了下去,一车人最后只救上来先寇布一个。

初中生先寇布还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他爷爷已经打不过他了,所以就不打了。入学第三天,黑板上就出现一副班主任的小画,秃脑门,小眼睛,大肚子,线条简约的两条腿中间还用透明胶粘了一根粉笔。画很快就被擦了,但此后一周,班主任一拿粉笔写字下面就有人笑。大家笑的时候,先寇布会特别看一眼杨威利,看他笑了没有,杨威利是好学生,一般是不笑的,除非憋不住。

先寇布就很开心。

上了半个学期,各科都快考试了。杨威利除了历史没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科目,先寇布呢,干脆一科也没有。

历史小测验,老师讲题: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封建王朝的是:A 秦始皇 B 汉高祖 C 唐太宗 D 宋高祖

老师:让我们看看先寇布同学是怎么选的:E 杨威利(展示先寇布的卷子)

下课后先寇布被杨威利从教室第一排打到最后一排。

老师又讲题:以下各朝代中,哪个朝代姓杨?A 汉朝 B 唐朝 C 隋朝 D 明朝

老师:让我们看看先寇布同学是怎么选的:E 下一个朝(展示先寇布的试卷)

下课后先寇布被杨威利从最后一排又打回第一排。 

这次先寇布一边跑一边反唇相讥:这次和你可没关系!你是不是心虚!

老师说,先寇布同学,你还挺谦让的,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当皇帝呢?后来先寇布就得了一个外号:先帝。

初二开始上晚自习了,先寇布捅捅杨威利:哎,帮我认个字。杨威利说,你字都不识全怎么考的小升初啊?先寇布:这个比较难!杨威利拿过来一看,肉蒲团。

杨威利把字认完了就不说话了,写自己的作业去了,先寇布又捅捅他:怎么的,你还害羞啊?

杨威利说,我早都看过了。没劲。

先寇布:草你厉害,那你教教我呗。

杨威利:你有意思没有啊,不教!

初中生先寇布已经开始谈恋爱了,整天和小姑娘打眉毛官司。放学回了家,拿个小本子在那里抄抄写写,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写情书呢!先寇布的爷爷趁其不备,偷看了他的笔记本,嚯!虽然尚称不上是淫词艳曲,可也非常肉麻,更加难以直视的是还中英夹杂,我 love you 非常非常的 much,看一眼都觉得脑门很疼。先寇布的爷爷一直觉得杨威利是个文化人,虽然还小,尚不能称为文化人,文化小孩吧,不像自己家这个简直是个元谋人,能直立行走已经是谢谢他了。爷爷就把杨威利叫到家里,语重心长地拜托他:威利呀,能不能帮我家寇布补补语文,我看他连个文从字顺的信也写不出来,还想写情书,这样以后怎么能有老婆呢,你帮帮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杨威利从书包里摸出一封信说爷爷您是说这个吗?

先寇布的爷爷想,也许不需要操心孙子找老婆的问题了。

当天先寇布回到家,发现杨威利正在自己的课桌上写作业,很惊讶,可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杨威利嘲笑了。杨威利举着他的本子念: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做你的眼睛,在你照镜子的时候,把你最深情的目光给我……杨威利抱着肚子滚在先寇布的床上,笑得不能自理。先寇布本来就很忐忑,给杨威利的信,都没敢当面给,是当作匿名情书偷偷夹在他的作业本里的,本打算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这回好了,不仅没得到回应还被嘲笑了,有点伤心,为了掩盖这伤心,先寇布开始生气。

笑个屁啊笑!先寇布跪在床上,把杨威利按住了。非常凶地说,不许笑!

杨威利还想笑,但看先寇布眉毛竖着,真的很凶的样子,就不笑了,他本来就是耷拉眼角,一旦不笑了,看起来总有点怯生生的,像个小狗似的。先寇布决定不同情他。还笑吗!?他继续虚张声势地说。

杨威利说,不,不笑了。

先寇布说,很好!接下来我要亲你了,请你做好准备。

杨威利愣了一下,先寇布说,把眼睛闭上!杨威利不仅没闭眼还越睁越大了。先寇布用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亲了上去。

杨威利的嘴唇是软软的,像冰淇淋,像QQ软糖,像鸡蛋羹,像豆腐脑,像羊脂,像鱼肚子上最颤颤巍巍的那块肉。先寇布想,人没有文化是不可以的呀。

这是初中时发生的事情,在这之后,两个人很神奇地既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更退一步,而是继续做着朋友,一直到高中。

高三快毕业的时候先寇布终于忍不住了,做好了功课,带杨威利去外面开房。第一次特别不顺利,不顺利到了先寇布有点怀疑是不是应该先考完高考的地步。可能因为没经验吧,杨威利下面紧得要命,先寇布趴在他身上,汗都下来了,他问杨威利:你怎么这么紧,是不是你平时拉屎都比较细一点?杨威利说你能不这么恶心吗?先寇布发脾气,你不是上初中就看过金瓶梅,肉蒲团吗,反正就是光看不练呗?杨威利说,我是没练,你呢?先寇布用力顶了杨威利一下说,我也没有,不服吗?杨威利哼了一声没说话,先寇布说你什么意思,杨威利说没什么,就是看你有点恼羞成怒。先寇布说你再说一个四个字的词我就……杨威利说操啊,这不是恭候着您来操呢吗?先寇布忽然就无地自容了,说,算了,要不然我帮你口吧。杨威利猛地抱紧了他说不要,我……他忽然结巴了,我想要你……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重新粘粘糊糊地接吻,这次不知怎么的就很激动,没多久就翻云覆雨,和发烧似的。

后来先寇布趴在杨威利身上,说,哎,懂事之后我就不太爱提这个了,咱俩都喝过我妈的奶,算兄弟吧,按说比兄弟亲。杨威利说那是,没听说过兄弟日来日去的。先寇布说,注意!只有我日你,没有反过来。杨威利说,行。

过了一会儿先寇布又说,哎,我们以后都在一起,不分开吧?杨威利说,啊,不分开。

【杨先】先爱为敬

杨♂先♀
少年感化院老师杨
问题少女先

小杨第一天去少年感化院上班,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喧哗,有人在骂“畜生!我操你们大爷!”骂得中气十足,还带小舌音的,就像电影里的yakuza,但声音是女的。紧跟着一个人滴溜溜倒着从门里面滚了出来,小杨吓了一跳,赶紧抱着背包躲到门边,不一会儿,数条大汉押着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出来了,女孩头发都披散了,看不见脸,腿脚还在不停地踢蹬,直像个活驴一般。小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了。

刚才滚出来的那位现在站起来了,对小杨摆出笑脸:杨老师吧,请进请进,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小杨刚坐好,知道自己的职位是心理辅导老师,又站起来了。他本来是在大学的研究所搞研究的,得罪了顶头上司特留,惨遭发配,但也没想到发配了这么个职位。小杨说我是学历史的,干不了心理。那人哈哈一笑说实不相瞒,您的上一位是学幼教的,上上一位是教思政的,上上上位是学法的,您虽然离得远了点,但都是文科,文史不分家嘛,哈哈哈。小杨很想当场就把水杯扔这人头上。想想人在屋檐下,忍了。

小杨就这么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心理辅导老师。




第一天为了熟悉环境,安排小杨查寝,推开阿先房门时,阿先正背对着门脱衣服,小杨一进来就是一个裸背对着自己,顿时就呆住了。阿先一回头,小杨一看还是个大美女,整个人都红了,说不出话来。阿先说,哟,又见面了啊。她声音挺低沉的,不是少女声线,不知道是天生还是喊坏了。小杨这才反应过来,她就是那天那个活驴。

小杨看没有异常,就想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身后一声,“杨威利!”小杨停住了,想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回头就看到阿先贴很近,差点亲上,吓了一跳——真的跳了一小下。阿先笑得不行,捂着肚子说,怎么,杨老师,害羞吗?我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不会……小杨悲愤欲绝地站着,阿先贴上来小声说,该不会,没抱过女人吧?小杨最后也没说出话来,摔门走了。




第二天还是安排小杨查寝,查到先寇布时,她的房间悄无声息。小杨想明明刚才还在闹啊,怎么安静了?一开门发现阿先蹲在地上哭。小杨想起来有人和他说过,这些问题少女没有一个好对付的,头疼脑热什么的,99%都是装的,哭也有99%是装哭。小杨想起自己昨天还被这个小女孩嘲笑,很没面子,就假装凶凶地说:别装了!给我站好!阿先不动弹,抱着一条腿吧嗒吧嗒掉眼泪,眼圈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阿先太漂亮了,如果稍微丑一点小杨还能坚持,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哭真的受不了,就蹲下问她怎么了。其实呢,阿先刚才发脾气,踢了桌子一脚,忘了这铁桌子是焊死在地上的了,把脚踢痛了,又没有脸喊痛,多丢人啊!哭了一会儿已经不痛了,但看小杨是真关心,忽然想作弄他一下。阿先哭着说,脚痛……小杨说要不要紧,我、我帮你看看?阿先点点头。小杨就把她扶到床边坐好,给她把鞋袜脱了,一看脚背红红的,试着碰碰,阿先立刻就哆嗦了一下,眼泪又下来了。小杨说这么痛吗,该不会有骨裂吧,我去喊医生……话没说完,阿先的光脚就踩在他肩膀上,小杨没防备,被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杨说,你踩我干嘛,你都多大了,还怕看病啊?阿先眼泪都没擦干净,翻了个大白眼,说,没劲,你滚吧!小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走到门口,背后又:“杨威利!”阿先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走到他面前,忽然把手放在他腿中间,小杨吓得汗毛倒竖,几乎又跳起来。阿先说,你确实是男的啊。小杨羞愤交加,准备转身走人,先寇布又把他给叫住了:那你是gay吗?小杨说,不、不是!回去的路上小杨想自己真的是太惨了。

小杨回到办公室,别人看他神色不对问他怎么了,小杨把阿先的事一说,那人就,草,这个小婊子,这是勾引你呢!小小年纪就这么骚……小杨涨红了脸说不要这样讲!那人怪笑了两声说,你还不知道吧,她可是个人物。

阿先的家庭祖上是大贵族,虽然虚名没用了,却也有不少的产业,非常有钱。阿先从小就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脾气么,自然也是大小姐的脾气。可是没想到,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她爸忽然发现这个女儿不是亲生的,自己不仅绿了,还帮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顿时就翻脸,对阿先很差很差,阿先从那时起就渐渐地学坏了,上了高中,变本加厉,居然和学校的老师发展出不正当关系,被人家的太太捉奸在床。事情闹开后,一调查才知道原来阿先竟不动声色地几乎睡遍了全校,上到教导主任,下到代课教师,哀鸿遍野。有的老师为了她,连离婚协议都偷偷准备好了。此事轰动全校不算,差不多全城都知道了,太惊人了。阿先被送来时,甚至有好事者赶来看是怎样的美女。简直是明星的待遇。

小杨听着这段八卦,想到阿先哭的样子,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后来小杨知道,自从先寇布来了,这感化院就没安生过,禁闭室都进了,没有用。而小杨的第一个辅导对象,就是先寇布。小杨愁眉苦脸,消极怠工,说我真的不行……他领导拍他肩膀:你可以的,从你这个谦虚谨慎的态度,我就看出你可以的,哈哈哈。小杨心说哈你个仙人板板哈。旁边有人说,嗨,这有什么难的,问题少女,就是缺爱!你就说我知道你有苦衷,其实你是好女孩,就行了。小杨想行你妈个大头鬼行。

到了见面的时候,两个人在商谈室面面相觑。阿先从那次后,就对小杨很冷淡了,没什么话说,就这么看着他。阿先是美得很有攻击性的那种美女,小杨被他一看,莫名就十分紧张,想说的话全忘了,张嘴就:我知道你有隐衷,其实你是好女孩……

话音未落阿先一脚就把桌子踢翻了:你知道,你他妈知道个几把,我是好女孩?阿先冷笑了两声,我是你爹!

守卫冲进来的时候看到小杨被阿先打翻在地,膝盖压着胸口,阿先不停说着:叫爸爸!

小杨当然不可能真的叫爸爸,但也太丢人了,非常非常无地自容,恨不能连夜落跑,回去和特留拼了。

好在小杨不久就接到卡介伦的电话,让他安心,一有机会就会把他调回去。小杨拿着电话说学长你真好……




而先寇布因为暴力攻击辅导老师被扔进禁闭室呆了两周。阿先骨头很硬,一句认错的话都不说,就硬抗。禁闭室是一个仅有五六平米的小房间,没有窗,只在门上有一个送饭用的小洞,平时也是关住的。房间里的灯泡24小时不熄,没有时间概念,没有声音,两周,真可以把人逼疯了。小杨很气愤,觉得少年感化院不该有这样不人道的东西,但又没办法,就趁值班的警卫偷懒,偷偷溜了进去。找到关阿先的房间,小杨问,你在里面吗,你还好吗,如果想说说话,可以说给我听,我不会和别人讲的。门里面没有声音。小杨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一种仿佛蛇类爬过的沙沙声,似乎有人趴在这门上,用手摸门。动作极缓慢,仿佛触摸情人。小杨毛骨悚然,觉得门对面不是人,是个女鬼。小杨又问了几句,没有回应,又等了一会儿,听见一声浅浅的吸鼻子的声音。小杨最后还是走了。

小杨后来又偷偷去了几次,终于,阿先和他说话了,她说,老师(这次叫老师了)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小杨说你讲。阿先说,老师可不可以帮我买一支唇膏,我不想出去时不漂亮。小杨说好,你想要什么颜色的呢?阿先说,老师帮我挑吧,反正,要好看的。小杨不懂化妆品,去店里看,在唇膏架子面前徘徊,工作人员来问,请问是送女孩子吗?小杨细如蚊蚋地说嗯……工作人员又问:请问是多大的女孩子呢?小杨说,十……二十……然后就被推荐了一个奶油杏色的,“哇,好年轻哦,是很美的女孩子吧”,小杨红着脸飞快地付钱跑了。

阿先在两个礼拜后放出来了,放出来第一件事,还是要谈话。因为她的援助律师来了。阿先的案子还没结束,插足别人家庭并不是罪,让她进来的原因,是卖春。很多关系者都和阿先有金钱来往,有些数额还不小。阿先的爸爸抛弃她后,很快做投资失败,欠下巨债,卷款跑了。阿先从小丧母,这一下失去了经济来源,名义上的监护人是她的一个叔叔,并不管她死活,阿先还是一个学生,不问人要钱,怎么活下去呢……之前她不见律师,态度恶劣,不然也不会按照最重的判,被关进感化院。这次又要见律师了,所有人都觉得,还是白忙,没想到阿先主动提出,要和辅导老师谈话,谈了就见律师。




因为之前殴打过老师,这次会面安排在了接待室,很宽一个桌子,中间竖着到顶的玻璃,玻璃上有几个气孔供人交谈。阿先坐好后,并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唇膏,眼睛看着小杨,开始涂。明明没有镜子,阿先还是熟练地涂出了两片完美的嘴唇。好看吗?阿先问。小杨老老实实说,好看。唇膏好看还是我好看?阿先问。小杨说,你,你好看。这是实话,但说得太快太不讲究了,小杨觉得自己明明是老师,居然如此被动,人不由得矮了一截。阿先忽然说,老师好可爱哦。小杨说嗯?阿先问他,老师有笔吗?小杨就把自己的水笔从气孔塞了过去,还想给他纸,阿先说,不要!

阿先在玻璃上画了一只绵羊,羊长着狗狗眼,两个耳朵耷拉着,一副可怜相。羊的脸是比着小杨的脸勾的,阿先眯着一只眼,擦擦画画,画完了得意得摇头晃脑,说怎么样,像不像你。小杨摸着脑袋笑了起来。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小杨说,职责所在,我还是有问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要去那个……阿先说,援交,是吗?因为喜欢做爱啊。小杨多少还是被惊到了,说,啊?阿先满不在乎地说,喜欢,又有人给我钱,为什么不做?小杨说不出话来。阿先说,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老师,为什么做爱要分成好的,和不好的呢?不都一样吗,人每天要刷牙,拿牙刷蘸点东西放进嘴巴里,来回捅捅,再拿出来,这不是和性交很像吗?可人们不会说用草莓口味的牙膏刷牙是道德的,而柑橘味是不道德的,为什么性爱却要分好坏?他们都说我是坏女孩,说我恬不知耻,我应该耻吗?我羞耻了,我抢在他们攻击我之前攻击我自己,我就变成好人了吗?

小杨说,我不知道……其实我觉得你是对的,可是,我不知道……

阿先忽然笑了,边笑边说,老师是大傻瓜。这个问题我拿来问过好多人,有的人痛心疾首,想教育我,也有的人说,你说的对,那么让我们来探讨一下刷牙的问题吧!说不知道的,你倒是第一个。

小杨说老实说我觉得很多事都错了,但错不在你。许多错误早在你之前,之前很久就已发生……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临走时,阿先忽然站起来,一抬腿跪在了椅子上,探身过来,在刚才画的那个绵羊嘴巴上亲了一下,留下一个唇印,小杨一愣,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阿先已经飞快地举手示意警卫,从门口消失了。

小杨对着那个红嘴唇的羊愣了很久。




后来阿先就乖了,配合案情调查,也不闹事了,小杨每个月和她们轮流谈一次,轮到阿先时,总觉得很亲切,好像已经共享过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有一天面谈时阿先说,我梦到老师了,梦到和老师上床了。小杨:哈?阿先说,真的,特别真实的梦,我梦到老师是完全没有任何经验的处男,笨死了,插都插不进,但不知道为什么做到后来就很感动,高潮了好几次,还哭了……真的哭了哦,我早上起床枕头是湿的。小杨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变红。阿先说,我梦到老师这里,她用手指着肋下,这里有一颗痣,小小的,红的,就像一颗血珠子。小杨有点惊悚,阿先梦到的是真的,他真有这么一颗痣,但他没说话。阿先继续讲,梦里还仔细看了老师那里,怎么说,很精致。小杨说怎么会!我才没有……阿先笑嘻嘻地说,啊,总算反驳了,确实是男人没错了。阿先摸着肚子说,怎么办,我好像爱上老师了,每天早上喝牛奶,有一种肠胃打结的感觉……

阿先说,我最近都这么听话了,老师帮我和院长说一声,别在谈话室见面了吧。小杨说,这倒是没问题,我去说就是。阿先说太好了,我看这破玻璃不爽很久了,没有它挡着,我就可以爬到桌子上亲你了。小杨说,那我不说了。阿先说别别别,我逗你的。




小杨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时常走神,他知道,自己多半也喜欢上阿先了,可这是不对的,是不道德的,他只能任由爱火煎熬,什么都不可以做。何况他还有另外一个情况:他是有女朋友的。本来打算年底就和菲列特利加求婚,因为工作变故,这才拖延了下来。他想自己也许是变心了。

阿先的判决下来了,要在感化院呆一年。她已经呆了四个月,接下来只要再等八个月,她就自由了。比较麻烦的是她已经被高校退学,也无法参加大学的报考,但这都是以后思考的问题了。

阿先表白之后,小杨是想拒绝的,阿先也看出来了,一次谈话中阿先问,老师,等从这儿出去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小杨说大概是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吧,忘掉过去,重新开始。阿先就笑,说我去了哪里都是一样的,没多久就会开始被人指指点点,看!那个淫荡的女人!不过老师说了,我就听,但我有一个条件,老师必须答应我。小杨说你讲。阿先说,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忘掉你,重新开始我的人生,但在这之前,请老师不要拒绝我。

小杨说好。

不拒绝也不能怎么样,其实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阿先喜欢小杨,但小杨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从不落人口实。




一转眼八个月就过去了,冬天来了,阿先离开了感化院,不久小杨也接到了聘任书,可以回研究所了。阿先临走时和小杨说,想和老师一起庆祝,怎么说,也算告别。小杨同意了。

小杨来到阿先的家,阿先还住着之前的房子,非常豪华的一个别墅,进门就是挑高三层的门廊,一个水晶吊灯垂挂着,得有三米多长。绕过玄关,大理石地板的大厅,两侧对称的旋梯通往二楼,乌油油的木头扶手。阿先按下开关,水晶吊灯稀稀拉拉亮了半边,有种怪异的凄凉。这么豪华的房子,竟有种家徒四壁的感觉。阿先的老爸是犯了事跑掉的,很多债务和税务问题,当初来人搜查过,到处都是搜查后一片狼藉的样子,小杨进门就踩到一张纸,险些滑倒。阿先带小杨去餐厅,餐桌是西式的长餐桌,餐具已经摆好,好几个碟子叠在一起,绛红的餐垫,从内到外整齐地码着银刀叉。阿先拉开椅子,请小杨坐下。

小杨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坐下了。冬天天气很冷,可是阿先的家里没有暖风,开不起。浮夸的大餐桌旁,是阿先从卧室搬来的小暖风机,这么大的餐厅,根本吹不暖,气喘吁吁的。小杨强颜欢笑,说祝你离开感化院,马上就可以有新的人生了。阿先非常元气地笑着说,托老师的福哦。

阿先用非常熟练的倒红酒的手法,给小杨的杯子里倒上可乐,又跑去厨房,端出一个法式大盘子,盖子掀开,小杨看到盘子里挤挤挨挨的,分别是一个明太子大阪烧,六只章鱼小丸子,炸鸡腿,薯条,蕃茄酱,还郑重其事地摆盘了。小杨边看边笑。

两个人坐得老远,对面吃饭。也没什么话说,小杨心中酸楚,实在是说不出话,只能沉默地吃。菜几乎都冷了,吃到嘴里有种苦味。阿先忽然说,老师……

小杨抬头,看到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阿先美丽而近乎绝望的脸。阿先忽然站了起来,踩着椅子爬上了桌面,一路爬到小杨面前,盯着他看。小杨惊疑不定,几乎无法呼吸。

阿先从他的盘子里挖了一手番茄酱,神经质地抹在自己嘴上脸上,鲜红鲜红,像血一样。她和小杨接吻,小杨没有拒绝。嘴巴里面酸极了,奇怪的感觉。老师,阿先说,我打算再做一次坏女人,这是最后一个心愿,你不可以拒绝我。阿先说,我想老师抱我一次。

盘子和盛着可乐的水晶玻璃酒杯掉在地上,噼里啪啦……咚地一声,小杨的椅子倒了。

两个人就在餐厅的地板上做爱了。地板很冷,也不干净,他们都在抖,就像害了疟疾,像掉进一个极为癫狂的深深的梦的井。

阿先亲吻小杨肋下的痣,说原来我的梦是真的,好幸福……

过了好久,后来两个人决定去床上,阿先搂着小杨脖子说,老师抱我去。小杨平常哪里会有这么剧烈的运动,整个人都虚脱了,咬着牙,抱着阿先上楼,两个手臂都在发抖……

去到床上又做了一次,困得睁不开眼,但还沉浸在宛如疯癫的余韵之中,不肯轻易睡了。阿先轻轻地说,老师夸夸我好不好呢,我想听老师说我是好孩子……小杨就说了,阿先说,摸摸我的头吧,小杨就摸着她的头说,好孩子……阿先的头发是灰棕色,非常丰密,绸缎一般。

阿先说,真好啊,可惜,如果你是我爸爸就好了,我那个狗逼老爸从来没夸过我,对我一点不好,其实我早就长坏了,哪里等得到他知道我不是他女儿……

阿先说,老师刚来时,是不是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大的房子住?可这房子不能卖。它本来是在我妈名下的,她生病后,自知活不长了,想到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早晚露馅儿,要给我留条后路,临终前一定要我爸把房子转到我名下。我爸跑路时走得急,没来得及处理。卖了能得好大一笔钱吧,可是我不卖。我有时晚上睡觉,会幻想这房子是妈妈变的,我很小很小,睡在她肚子里……

阿先说,如果老师是我的爸爸就好了,这样说不定我会愿意和我爸睡觉,他也不会抛弃我……

小杨抱着阿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短暂地睡了一下又醒来,阿先感觉到小杨在捏她的脸。你干什么呢?小杨说,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总觉得你是个美女蛇,明天人们就会看到一个男的裸体死在一片颓垣断壁之间,都成人干了。阿先哈哈大笑。

这一天终于还是过去了。




圣诞节那天,阿先约了小杨在一个电影院门口见面,小杨去了,见到面后阿先说,我是来和老师辞行的。

小杨说,我已经离开感化院,你也是,所以不要再叫我老师了……其实我……

阿先笑着说,我知道老师有女朋友。我们早就说好了的,现在我来兑现诺言。

阿先说,好可惜啊,老师,我遇见你太迟了,我多么希望尽可能早地遇见你啊,最好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一双属于你的手等在我母亲的产道口了。但这已不可能。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男女之事开窍了,我偷我妈妈的书看,读过一个法国女人写的小说,她写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爱上了一个中年男人,是相当绝望的爱情,在她还没有真正爱上那个男人以前,她就说,我知道我就要为我所做的一切抱憾终生了。老师,我要离开你,我要为我将要做的一切抱憾终生了,我只拥有过你一次,但是没有关系,一次和永远也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属于我的,你属于一种平静的,可耻的生活,你不是我。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放荡的女孩,将来,他们还会说我是一个放荡的女人,我要爱很多人,和很多人睡觉,我会在他们一千个一百个人的身上反复地遇见你。他们都是你。他们都不及你。好可惜啊,但是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阿先说,大庭广众说这样的话,很可耻吧,但我是真心的。

阿先说,老师可不可以最后再吻我一下呢?

小杨呆立着,不知作何反应。阿先的背后是电影院,有一面很大的玻璃橱窗,圣诞节了,窗户上用彩笔画着圣诞老人和驯鹿。阿先忽然扭头跑进了电影院里面,隔着一层玻璃,阿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唇膏,是奶油杏色的,给自己涂上,然后在玻璃上画着的驯鹿的嘴巴上亲了一下,驯鹿凭空多了个红唇,非常滑稽。

老师,再见了!

小杨忽然想起来,阿先自己的唇膏都是很鲜艳的,正红,桃红,莓子红……

那天后来下雪了,人们看到电影院的门口有一个男人,站在那儿,旁若无人地轻轻吻着玻璃橱窗上的卡通驯鹿,好像吻着情人。

FIN.

【尤杨】爱的箴言

伊谢尔伦最大的宠物用品商店十周年店庆,全场大酬宾。尤里安买了一大堆猫罐头、猫用品,其中有一只丝绒老鼠,是当红产品,尤里安本来没打算买的——元帅是只性格沉稳的猫,年纪也不小了——架不住老板倾情推荐。标签上用可爱的海报字体醒目地标注着:本品含有木天蓼,广受猫咪喜爱!尤里安并不了解木天蓼,只在记忆深处有这么一个印象:许多猫横七竖八、猫事不省地躺着,仿佛淫乱派对的抓包现场。他摸出手机搜索:木天蓼对猫咪身体是否有害?会上瘾吗?乱七八糟地跳出许多结果,大部分都说无毒无害,更有一条链接点开后是这样的: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猫对木天蓼、猫草沒有反应,遇到这种情况请不要气馁,可以尝试多更换品牌,或是给予猫咪不同的木天蓼玩具,也可尝试果实、树枝,多点机会激出不同的火花唷!

看起来怪怪的。尤里安不由得笑了出来,将小老鼠放进提篮。猫和人还真是像啊,至少在某些方面……活着多少得要点甜头,控制剂量,不要上瘾就万事大吉。尤里安结账、付款,抱着沉甸甸的大纸袋离开了宠物商店。门外的街道蒙上了一层白翳,这是初冬的傍晚,今年的第一场雪正在温柔地造访伊谢尔伦。尤里安踩着薄薄的积雪回家,他走得很小心,仿佛不是用鞋子,也不是脚掌,而是用猫咪的肉垫在行走,怕一不小心,有些东西就惊醒了。




尤里安回到家,把猫罐头和猫玩具拿给元帅。元帅客客气气地闻了闻丝绒老鼠,扭头走了。这可是让90%的猫咪都欲罢不能的毒品啊!尤里安抗议道。元帅甩甩尾巴,把前爪放在吞拿鱼肉的罐头上。尤里安叹口气,把罐头开了。老鼠孤零零地躺在地毯上,尤里安有种幻觉,觉得老鼠神色哀戚。




当天晚上尤里安做了个梦,是非常开心的梦,梦中他握着一听啤酒坐在一个很高的天台,双腿在空中晃晃悠悠,只要一探头,就能看到脚下棋盘一般的街道,小小的车,小小的人,城市犹如巨大而扁平的乐高玩具,无尽地伸展着,认真,却又滑稽。他有种淡淡的晕眩。天是晴的,有风,云呈现浅薄的丝絮状。真快乐啊……这快乐是轻飘飘的。在梦中,尤里安的快乐来自手中的这罐啤酒,是他最喜欢的牌子,最喜欢的口味,罐子刚从冷柜中取出来,水珠如许多透明的甲虫附着在夸张地印着“伊谢尔伦”、“精酿”字样的外壁上。手心凉凉的。尤里安喝了一口酒,痛快。啤酒有种太妃糖的甜味。

接下来,梦境发生了微妙的皴裂,是一点点裂开的,裂缝来自尤里安的背后。他渐渐听到一些动静,说不好是否真的有,也许没有,只是一些昆虫的爬动,纸牌塔的倒塌,远处,一面镜子碎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世界动荡了,天际线沉入水中,透明的波纹从他的身后呈圆弧形袭来。伤口隐隐作痛。太阳仍然执拗地悬在他的头顶上,风也还吹着……可是枪声响了,如此密集的枪声,是枪声还是大雨呢,太阳在忽然之间变得嘲讽了。能量光束枪、杰夫粒子被引爆后的焦味,血肉的腥臭,他闻见了,裂缝扩大着,血与火在他的脊背上打滚,发烫。

尤里安握着手中的啤酒,快乐还在。世界像个拙劣的建模终于失真了,乐高玩具如雪一般崩溃,碎得像跳跳糖。尤里安低头看着他的啤酒,罐子里有另一个世界,爱丽丝的兔子洞,或许可以救他于水火……尤里安温柔地抚摸啤酒罐子。我是不会去的,他说,我是不会去的。

尤里安醒来后觉得怅然若失。这是一个象征意味很强的梦,很不尤里安,他是不习惯于这样想问题的,哪怕是梦。他想起曾经看过一个瓶中小人的故事,年幼的魔鬼太弱小了,像一团小小的烟雾,只能躲在一个烧瓶里,用话语蛊惑人心。一个国家就这样覆灭掉了。在梦里,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尤里安想,说不定他在怕什么,所以才要抢占先机,拒绝一切。可是被蛊惑又能怎么样呢,毕竟只是梦呀……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沮丧。

杨威利去世半年,要说悲伤,倒也不是特别悲伤了。他死后,整个伊谢尔伦都陷入了一种无可遏止的彷徨和伤痛之中,尤里安混在里面,像混在上万沙丁鱼群中的一个鱼苗,巨大的悲鸣的混响,吃掉了他,吃掉了他微小的哭声。但他知道这事没完,不然他不会做这样的梦。半年以来,真正令他如芒在背,怎么都得不着安生的,并不仅仅是悲伤这么单纯、这么温柔的东西。尤里安还不全懂,但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不太敢想,暗暗地希望它慢一点来。他半夜醒来,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花板是一团虚空。元帅在睡梦中蹬着爪子,打着细小的呼噜。这声音让尤里安感觉到安全,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尤里安重新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中,他还很小很小,还是玩泥巴的年龄,他蹲在院子里,用父亲莳花的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玩得很起劲。时间大约是夏天,很多花开着,空气里香香的。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回过头来,脑袋乱糟糟的杨威利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刚睡醒似的,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纸飞机。飞机飞来咯!他说着,将纸飞机向尤里安的方向扔来。纸飞机折得非常好,长长久久地在空中兜着圈子,尤里安挥舞着两只泥巴小手,来回追逐。飞机最终飞到了他的手中,是一张报纸折的,尤里安打开那张报纸,看到了父亲的名字,后面坠着两个小字:阵亡。

尤里安醒过来,这次是真的睡不着了。时间还不到凌晨四点,他不想枯躺着,就翻身起来,想去冰箱里找点喝的。尤里安的冰箱总是满的,他有果汁、汽水,但是没有酒。与梦中不同,尤里安其实是不喝酒的。

最后尤里安空着手,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发呆。伊谢尔伦要节约能源,晚11时后,每三盏路灯才亮一盏,街道被一个个圆形的橘色光斑分割,如一条关节发亮的深海鱼,缓缓游动。夜里没什么风,雪也停了,尤里安还沉浸在夏天的梦中,人有些怔忪。

他想起了这个梦。严格来说,这个梦根本就不是梦,它真实发生过。唯二不真实的部分,一是阵亡名单,二是杨威利。阳台上确实有那么个人的……他的父亲,阳台上丢纸飞机给他的,是他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尤里安其实从没真的把杨威利当做自己的父亲的,可是梦中,他们彼此置换了。

这就有点可怕。尤里安觉得很悲伤,倒不是出于对早逝的父亲的愧疚,而是,这是不可能的,尤里安呆呆地想,人不能死两回,这是做不到的呀。

尤里安两岁失去母亲,八岁失去父亲,十岁失去祖母,十到十二岁之间,他在海尼森的福利院度过,福利院里都是和他一样的战争孤儿。十二岁时,他被杨威利收养,当时的杨威利也不过才二十七岁,刚刚升任上校。那是六年前的事。

这六年,毫无疑问,是梦一样的六年。尤里安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在过着动荡不安的人生了,战争时代,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他的家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直到遇见杨威利。尤里安有时觉得自己像一条小鱼,他小时候看百科全书,见过这样的介绍:䲟鱼(学名:Echeneis naucrates),体极为延长,头部扁平,向后渐成圆柱状,顶端有由第一背鳍变形而成的吸盘。是食肉性海鱼,常以吸盘吸附船底或其它大鱼远游和索食。杨威利就是他的大鱼,尤里安只要把脑袋往他的肚子上一贴,就安安心心的。这条大鱼除了仗打得好,其他所有事都马虎得不行,但这不要紧,尤里安十项全能,什么都会做,哪怕有一天杨威利退休了,在家里闲着,尤里安也绝对有办法让两个人都过得好好的。

他只是需要他在。

被他收养后没两年,尤里安就暗暗地打算好了,将来也要从军,做和提督一样的人。要是能在他的身边,当他的左右手就更好了。杨威利一直不太情愿,尤里安知道,但还是执意要做军人。虽然打仗就会死人,可杨威利一直活着不是吗?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剩下的事就都交给尤里安吧!

可是他死了。

尤里安只晚了一点点,他赶到时,杨威利的身体还温热着,他的肢体柔软,一下就抱起来了。可是尤里安从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死了。太晚了。尤里安非常后悔。





尤里安在阳台上受了凉,第二天就发高烧,没办法只好请假。他身体健康,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怎么生过病,这一病起来,像泄了口气似的,竟专心致志地病了好多天。医生来看过,说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累了,疲倦了,身体自作主张在问你要账呢。卧床期间,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来探过病,倒是不寂寞。先寇布也来了,陪尤里安东拉西扯地聊了半天,说,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尽管开口。尤里安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有一样。我有点想喝酒。

先寇布在尤里安家中搜刮了一番,有半瓶白兰地,还是杨威利没喝完的。杨威利结婚之后,就和菲列特利加搬了新房,尤里安这边残留了一些旧物,可是酒居然只余半瓶,啧啧啧,先寇布说,尤里安啊尤里安,你真的很严格,杨威利被你管的很好嘛。要是没被杀,一定能活好多年。尤里安笑笑不语。

两个人喝酒。尤里安几次想要打开话题,最后都忍住了。他想说这些天来他一直做梦,每天都梦见杨威利,都特别真实,有一回还梦见他生病了,裹着被子,像一只大粽子端坐在床上,理直气壮,问尤里安要酒喝。提督太会耍赖皮了,尤里安说,你在生病啊,不要再撒娇了!这两句话不是尤里安的风格,所以他醒了,醒来时浑身滚烫,原来病的是自己。

中将,尤里安说,你有后悔过吗?非常后悔的那种。

先寇布摸着下巴说,有是有,但也没有很后悔了。

尤里安问,是什么样的事呢?

先寇布笑笑,我应该每一次都做好节育措施的……

尤里安失笑。

他感到无能为力,这是一个没有办法被继续的话题。他真正想说的是,他很后悔,但又不确切,他有时梦见杨威利死的场景,梦见自己走入血海。醒来后会想很多,他甚至条分缕析地拆解过他的后悔……他可以做但没做的事有上百件之多,都再也来不及了。可这都不是他痛苦的根源。人为已知但尚未发生的可能性后悔,这后悔是清楚的,就好比债务,就算再也还不上了,好在冤有头,债有主。真正令他痛苦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尤里安说,我那天梦到提督了,醒来之后,心里很难过。

这是最低限度的倾诉。尤里安小心翼翼。

先寇布说,梦到什么了?梦到你救了他吗?

尤里安说,没有。每一次最后他都死了……一遍又一遍……

先寇布晃晃酒杯,我不是精神分析学家,没法给你解梦。不过要我说的话,悲伤是难免的,也是正当的,你看波布兰,他当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都没出来呢……也许你需要专心致志地伤个心……军队上的事务,放着不管也没事,有那么多大人呢。先寇布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

尤里安笑了。中将,谢谢你。我这不是正在专心致志地伤心吗。

可他的伤心不是正当的,至少不完全是。有东西躲在里面,浑水摸鱼。

你做好孩子太久了。先寇布说,从小就习惯于扮演好孩子的话,造福别人,委屈的可是自己啊。你才十八岁,可以不用那么成熟的。

尤里安说,不,我还是不够成熟,不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先寇布听懂了。不是你的错,他说,要说错,那也是杨威利的错,他才是大人啊。要不是他没有担负起好好照顾自己的责任,你也不用这么乖,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可以多享受一些做小孩的乐趣。总之是他的错就对了,心里难过的时候,就骂“杨威利你这个大混蛋!都怪你!”吧。

尤里安哈哈地笑了起来。竟然是这样的吗?他说。

尤里安,先寇布无奈地说,该说你聪明好呢,还是笨好呢。

先寇布点了支烟。

尤里安,你太聪明却又太乖了。太乖的话,会听不到自己的心。先寇布说,人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诚实。哪怕出去行骗也没有关系。可是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的话,又如何能做到诚实呢?





先寇布走时,元帅跟到门口去送他,他看到地毯上的老鼠,鼠身的绒毛很鲜艳。它躺在那儿,这么多天过去了,元帅依然没有临幸过它。鼠生无常啊……先寇布笑着说。

尤里安好像醉了,他在醉中与自己对质。先寇布说得对,他想,他是不诚实的,他的诚实是一种装饰性的,有选择的诚实。他不是被巨大的沙丁鱼群淹没,他是被自己淹没的。那些他看不见,却又止不住地为之后悔的事物,如果他足够诚实,是不是可以被看见呢?就算是错的,至少堂堂正正地存在着,至少,可以被用来后悔……

半年以来,尤里安知道困扰自己的绝不是单纯的悲伤这么简单的东西。他还不全懂,但已经懂了一点,这是早晚的事。

当天晚上,尤里安再度梦见了杨威利,杨威利生着病,披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头发竖着。我想喝酒。他可怜巴巴地说。

我想……尤里安说,我想……

在这个梦里,杨威利的黑眼睛温柔地望着他。

FIN.

【先杨】年轻气盛

六一儿童节特供,是甜甜的青梅竹马

先寇布的流亡生涯是六岁开始的。他由祖父带着,登上了一架不大的宇宙船,趁夜偷偷起飞,从银河帝国逃亡自由行星同盟。

当时双方正在打仗,因为沿途要躲避各种关卡,耽误了时间,等到先寇布他们飞到自由行星同盟时,行牒已经失效,他们被拒绝入境。宇宙船无法降落,只能被迫向着比邻星系航行,结果再度被拒绝。在当时的环境下,有很多与先寇布祖孙俩类似的人,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大家生活在各自的宇宙船上,在不同的星系间流浪,从行商那儿补充食物、日用品和燃料。先寇布和祖父的流浪生活就这样持续了三年。

九岁的一天,先寇布所在的宇宙船发生了故障,情况很紧急,他的祖父抱着绝望的心情发送了求救信号,一艘路过的商船捕捉并回应了这个信号,将他们救了下来。这个商船的主人姓杨,名叫杨泰隆。

老旧的航船不能要了,先寇布的爷爷带着小先寇布和一点仅有的随身用品,转移到杨泰隆的船上,对他千恩万谢。当时宇宙中尚有许多流寇,一艘商船肯接受他们,是活命的大恩。先寇布倒没多大的感觉,比较令他开心的是商船上还有一个小男孩,是杨泰隆的儿子,比他小三岁,名叫杨威利。他们很快就成为了朋友。

杨泰隆此行要返回海尼森。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杨泰隆的商船在距离海尼森还有十几光年的地方遇到了磁场乱流,太空船动力全失,连通信系统也瘫痪了。这非常凶险,很多宇宙船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踪在太空之中的。

当时先寇布在和杨威利玩飞行棋。大人们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先寇布知道,一定是哪儿出问题了,因为所有人的脸都紧绷绷的,像戴着过节的假面具一般。他想起小说里有一种人皮面具,是很厉害的易容之术,戴上之后表情也没了,像个死人脸,可能差不多就是这样吧。他明白自己很小,这时候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唯一能做的,可能只有安抚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很乖的弟弟。杨威利其实没什么好安抚的,他根本什么也不懂,兴致勃勃地玩着棋子,完全不知道有一些很坏的事情正在发生。

首要的是先躲起来。先寇布想。可是,怎么才能骗杨威利躲到一个窄小的空间去呢……

先寇布说,下棋没意思,不如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你躲起来,我来找。

杨威利很开心地点头,说,好啊好啊,你可不许偷看哦!

先寇布用手蒙住眼睛,装模作样地数了一百个数,一边数一边竖着耳朵,杨威利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吧嗒,稍作犹豫,向着走廊的另一边去了。先寇布叽里咕噜数到一百,一边喊着“一——百!我要来抓你喽!”一边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活动脚腕,沿着走廊一个个房间摸过去,才一分钟,就把杨威利从储藏间的柜子里提溜出来了。

你好笨哦。先寇布居高临下地、嫌弃地说。

杨威利嘿嘿笑了两声,搓搓手说,那么,轮到我来抓你了。

先寇布撇撇嘴说,就你?话音未落,宇宙船忽然猛烈地颠簸了一下,灯全灭了。墙壁上的应急灯噼里啪啦地亮起来,倒还不至于全黑,但也有些吓人。先寇布想,完蛋,这小屁孩肯定要哭了,又要花心思哄,好烦……正想着,手腕被杨威利拉住了,杨威利说,一定是哪里出事了,你快跟我来,我们去逃生舱躲起来!

先寇布愣了一下。杨威利拉拉他的袖子,说,你不要害怕,我会保……先寇布很凶地打断他,我没有害怕!

先寇布不仅逞英雄失败,还感觉到自己被狠狠地嘲讽了,当然了,杨威利是个好小孩,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先寇布也明白。这让他更生气,几乎有点恼羞成怒了。可是杨威利的手热乎乎的,握着他的手,很软,很舒服,先寇布马上就十分大度地原谅了杨威利。

一分钟后,先寇布站在逃生舱,看着杨威利熟练地把沙发推开一点,躲进沙发背后,还冲他招招手。平心而论,杨泰隆这艘宇宙船的逃生舱做得相当好,全动力,独立的水氧循环系统,食品储备丰富,弹出装置也是新近保养过的,可以令这个小舱室如一颗成熟的鸽子蛋一般自由地从船体脱落,进入太空。它甚至带有一个小客厅,客厅里还有沙发,有酒柜呢!看得出杨威利的爸爸是个谨慎而很会生活的商人……但是,先寇布问,道理我都懂,但是你为什么要躲在沙发的缝里呢?

杨威利认真地说,这里最安全!有一次我们遇到宇宙海盗,我就躲在这儿,结果谁也没发现,我睡了一觉,还做梦了……

先寇布一边撇嘴,一边一猫腰钻了进去。沙发后面躲了两个人,有点拥挤,附近的应急灯不知道怎么了,没有亮,沙发背后就更黑了,杨威利双手抱着膝盖,他现在是一小团黑影,是整个宇宙船的庞大黑影中的一小块,先寇布听见小黑影说,先寇布,你放心,我爸爸维修技术很好的……

先寇布想说,这次可能没那么轻松。他流浪太久了,虽然才九岁,却什么样奇怪的状况都见过了。他听爷爷说过,磁场干扰是很可怕的,因为无法求救,与外界隔绝,人是在漫长的漂流中一点点绝望,最后疯掉的,这样的绝望可比死吓人多了。但是他攥了一下杨威利的手指,决定不说出来。

你想不想听故事?先寇布说。

什么故事啊?

很好玩的故事。先寇布说,反正现在我们也没有事情做,我给你讲一个,你再给我讲一个,也许讲着讲着,飞船就修好了。

杨威利挪动屁股,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那你讲吧!

先寇布想起自己看过的武侠小说,小说里有许多盖世英雄,一个比一个牛逼,他决定挑一个牛逼得很有风格的大英雄来讲。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想练一种绝顶厉害的功夫,他吃了很多苦,拜了师父,每天都认真做功课……杨威利打断他说,这是什么功夫啊?有多厉害?先寇布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练成之后,天下无敌,谁也打不过他,练到最后,可以长生不老,永远不死。杨威利小声说,哇……先寇布没想到这小孩这么捧场,感觉遇到了知音,当下眉飞色舞,细细地讲了大英雄练功的全过程,讲到最后,杨威利问,那他终于练成咯?先寇布说,是的,他最后长生不老了。曾经请他做国师,被他拒绝的那个小皇帝都变成了白胡子老头,他还是很年轻。杨威利问,那然后呢?先寇布说,然后就很好笑了,他去看望了白胡子老头,然后就云游世界去了,他想死。杨威利安安静静的,先寇布说,你不问我为什么嘛,你不觉得这个人很好笑吗……杨威利说,为什么呢?先寇布说,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老了,死了。他老不掉,所以要去世界上找能够死掉的方法,哈哈。杨威利问,那他后来找到了吗?先寇布耸耸肩,不知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杨威利说,哦。

先寇布捅捅杨威利,说,轮到你了哦。你可要给我讲一个好的。

杨威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没有看过很多故事,不过历史典故,我还知道一些,那我就给你讲一个真实的大英雄的故事吧!

先寇布猛烈点头说,好!

杨威利说,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几千年前吧,在地球上有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叫做宋,他们和北方一个叫做金的国家打仗,有一个大将军,叫做岳飞,他一辈子南征北战,没有打过一场败仗……先寇布听得聚精会神,听到十二道金牌,杨威利说,那时他打到一个叫做朱仙镇的地方,这里和他们的旧都汴京很近了,可是皇帝听信谗言,倒向了主和派的大奸臣,一天之内连下十二道金牌,让岳飞班师。岳飞很伤心,向着东边说了八个字: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就退兵了。先寇布问,那后来呢?杨威利说后来就是风波亭了……先寇布忽然“啊!”的一声,杨威利吓了一跳,说怎么了,先寇布说,这个人是不是又叫做岳武穆?杨威利开心地说对啊没错,你也知道啊?先寇布说那我可太知道了,他死后,还传下一部超级牛逼的兵法,叫做《武穆遗书》,对不对!金朝的六王爷完颜洪烈,网罗了一大群武林人士,要去偷这个……杨威利说,武穆遗什么?武穆什么书?什么遗书?

他们叽里呱啦地聊了好久,先寇布把自己喜欢的故事都讲得七七八八,舌头都说干了,逃生舱里静悄悄的,还是漆黑。他拉着杨威利的手,忽然灵机一动,说,杨威利,不如我们来结拜吧!义结金兰!

杨威利说,什么是义结金兰啊?

先寇布说,就像我刚才和你讲的一样,我们要烧香,敬天地,拜四方鬼神,最好有乌牛白马……现在没有,不过也没有关系,拜完了之后咱俩就是八拜之交,比亲兄弟还要亲哪。

杨威利说,好,可是我们也没有香啊。

先寇布说,也可以撮土为香……杨威利说,可是也没有土啊。先寇布说你怎么这么烦,爱拜拜不拜算了。杨威利说拜的拜的,你说怎么拜?先寇布双手合十说,那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啊,苍天在上。杨威利也双手合十,苍天在上。先寇布说,我先寇布。杨威利也说,我先寇……我杨威利……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后来两个人实在是累了,双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灯光刺眼,宇宙船发出一种非常亲切的震动音,平稳地悬浮。先寇布和杨威利揉着眼睛凑到舷窗上去,窗外是亿万星河,星星的光像数不清的细碎的糖砂,缓缓地流动着。

杨泰隆的宇宙船劫后余生,总算回乡了,先寇布和爷爷藏在船上,躲过了海关的盘查。安顿下来之后,先寇布的爷爷用积蓄买了房子,又上下打点,给祖孙二人弄了个政治避难,没过多久,先寇布作为转校生,进入杨威利所在的小学。

一天中午,杨威利正在睡午觉,忽然被一阵细碎的敲窗声惊醒。是先寇布。杨威利给他开了窗户,先寇布贼头贼脑地翻进来,挤眉弄眼,意思是问杨泰隆在不在。杨威利说,我爸做生意去了,昨天刚走,怎么了?先寇布顿时直起腰杆来,一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鸡。鸡还不小,神气活现的,杨威利惊叫了一声。

先寇布得意地说,怎么样,还不错吧!哥哥可没忘了你,今天咱们就歃血为盟!

杨威利说,啊?

先寇布说,就是杀了鸡,喝鸡血酒,你我二人的结拜仪式这才算完成了。

杨威利说,能不能不杀鸡?光喝酒不行吗?

先寇布不耐烦地说用不着你动手,你家厨房呢?

杨威利领着先寇布到了厨房,拿出刀来,对着鸡比比划划。先寇布也没有真的用过刀,别说鸡了,连只西瓜都没杀过。这鸡是他用零食从别人家鸡舍里骗出来扣住的,光会偷,不会杀。两人一鸡,六只眼睛,面面相觑。先寇布说,杨威利,你先、先帮我把这鸡给摁住喽……杨威利说,好,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捏住一只鸡爪。鸡居高临下,很矜持地看着杨威利。先寇布说,你怎么回事,和鸡握手呢?要不要亲一口啊?杨威利委屈地说,我不想杀鸡,不杀……话音没落,鸡忽然一扭身子从先寇布手中飞出来,鹞子翻身,凌空给了杨威利一脚,摔在地上,落地做个相当漂亮的受身动作,打了个滚,跑了。先寇布火冒三丈,正待要追,忽然听杨威利“啊!”的大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先寇布第一反应是杨威利这个大笨蛋没拿住刀,把自己割伤了,慌忙冲上去,却见杨威利歪着头,像个小狗似的趴在地上,眨巴着眼睛,正咧着嘴冲他笑呢。先寇布感觉自己被耍了,他还婆婆妈妈地为杨威利担心呢,真是自作多情!回头一看鸡也跑远了,顿时气得要命,指着杨威利鼻子骂道,你有病吗!杨威利不明所以,他只是想吓唬先寇布一下,绝没有恶意,可是看先寇布对自己竖着眉毛很凶的样子,好像是真的生气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也不敢笑了,蔫头耷脑地站着。

杨威利这一手是和他老爸学的,杨泰隆此人,生意做得不怎么高明,孩子也不会教育,是一个非常拿不出手的爸爸。装死吓唬人什么的,倒是玩得很溜。杨威利被他吓唬过无数次,头几次还哭了,非常害怕,以为杨泰隆死了,自己以后没有爸爸了。后来被吓唬的次数多了,他也学会了。

先寇布很想把杨威利大骂一顿。还没来得及骂,忽然看他手上鲜红,像缠了一条小蛇似的,原来是刚才被鸡踢的那下,给杨威利手上开了个血口子。血流得满手都是。先寇布也不生气了,捧着杨威利的手在水龙头下冲了半天,又翻出药箱来,给他涂抹了一番。

鸡是杀不成了,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各自都有些愧疚。杨威利找出两只烈酒杯,又翻出杨泰隆珍藏的人头马,给两边满上了。先寇布板着脸说,你手给我。杨威利不明所以地伸出一只好手,先寇布说不对,另一只。另一只手上血还没凝固,一碰就渗出血珠子。先寇布在杨威利伤口上舔舔,把自己的那杯酒喝了。杨威利的手像个小小的动物,在他手心哆嗦了一下。

按照先寇布意思,他也要找那只鸡踢一脚,给自己开个口,不让杨威利白疼,然而鸡却矜持起来,不肯再踢了。所以先寇布用小刀划了手指,将血滴进酒杯中。杨威利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皱眉道,难喝。先寇布说,难喝就不喝了,舔一下也行。杨威利摇摇头,双手捧着那只小杯子,将酒全喝了。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只觉得头昏脑涨,身上一阵一阵地发热,犯恶心,像害了病似的。天旋地转中,杨威利察觉到他被先寇布搂在怀里,先寇布说,杨威利,你喝过我的血,我也喝过你的,以后咱俩就是过命的兄弟了。

杨威利小学六年级,先寇布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先寇布的爷爷去世了。老爷子是得急病走的,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先寇布只有这一个亲人,丧事是杨泰隆帮着办的。杨威利当然也来了,意意思思的,在先寇布身边前后左右地晃悠。先寇布说,你别这样,我不难过,真的。

杨威利说好。不过你要是难过的话,可以哭鼻子。生死是大事,我不会笑话你的。

先寇布摸摸鼻子说还好了,爷爷早和我说过,生啊死啊的,也就那么回事,人活一辈子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高兴,以外的,都不用太放在心上。

杨威利说,那他活着的时候高兴吗?

先寇布说,高兴的吧,我也没问过,早知道问一下就好了。

杨威利双手合十,在先寇布爷爷的遗像前拜了拜说,爷爷,希望你到了那边也高兴。

先寇布忽然说,我想吃脆皮猪脚了,老头子生病前买的,还没烤呢……说着话就掉下来老大一滴眼泪,啪嗒一声。杨威利抱着先寇布说,没关系,我们自己做,明天就做。先寇布在他怀里点点头。杨威利想,他很少这么听话的,更没见他哭过,先寇布哭的样子就像一只没爹没妈的小野狗,太可怜了……可怜两个字很不称他。虽然先寇布正常的时候经常犯贱,但比起可怜地流着眼泪的先寇布,还是犯贱吧,受他点欺负也没事。

第二天杨威利就自告奋勇把猪脚给烤了,非常难吃,连猪毛都没烧干净,臭臭的。两人各吃了一口,剩下的全扔了。

两个人很快就长大了。先寇布比杨威利大三岁,在成人之前,三岁是很明显的差距,先寇布以大人自居,对杨威利总是一副嫌弃的样子,其实在他的心里,这个小兄弟是很宝贝的,和别的小男孩都不一样。光阴荏苒,先寇布上了中学,又从中学毕业。他十六岁时通过了同盟军军官学校的入学考试,却又放弃了,转而进入了陆战部门的军事专科学校,这所学校比军官学校低一级,学制两年,毕业后作为下级士官直接进入一线作战部队。临行的那天他去见了杨威利一面,两人吃了饭,喝了酒,和平时一样地聊天。站在饭店门口,先寇布拥抱了杨威利,他十六岁,已经比杨威利高半个头还多了,在他的怀里,杨威利像个豆丁。先寇布很怜爱地摸了摸豆丁的脑袋。

军事学校管理严格,先寇布没有很多假期,偶尔有点闲暇,他也全部用来泡妹子了,哪儿舍得回家。隔三差五地,先寇布会给杨威利拨视频电话,聊点闲天,显摆显摆自己的见闻,当然,不提女人。

毕业前夕,先寇布终于得到了休假,他没有告诉杨威利,一个人偷偷地搭宇宙船回了海尼森,又偷偷跑去学校,想要给杨威利一个惊喜。杨威利不在,先寇布就坐在他的位子上等,百无聊赖中,从杨威利的课桌里摸出来一封信。信封是粉红色的,洒过香水,用非常精致的花体字写着杨威利的名字,一看就是情书。先寇布的心灵受到了震撼,认识快十年了,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拜把子的兄弟——杨威利,是个男的,不仅是男的,好像还挺受小姑娘喜欢。

这并不奇怪,先寇布一走两年,他十六岁时,杨威利才十三,连喉结都还没长出来,说话慢条斯理,和个小姑娘似的。注意,这并不是说先寇布觉得杨威利是女的——以杨威利的长相,如果是女人的话,那也太遗憾了!在先寇布的心里,杨威利是自己的小老弟,仅此而已,小老弟就是小老弟,小老弟没有性别。

先寇布左等右等,杨威利都不回来,他把信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觉得有点无聊。身边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青春期小傻子,先寇布被吵得很烦,就从教室里出来,一个人在校园里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说来也巧,正好就遇见了杨威利。杨威利没看见他,他和一个小姑娘站在一起,两个人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说着说着,小姑娘半扬起脸来,闭上了眼睛。杨威利看起来多少有点紧张,从先寇布的角度,看不清他有没有脸红,但想必是有的,尽管如此,杨威利倒是没有丢脸,他轻轻地在小姑娘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先寇布当时就很想笑,杨威利这个傻蛋,他会亲嘴吗?很难想象。多半是不会的。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出动静,静悄悄地回到教室门口,他决定就在这儿等。

先寇布没换衣服就跑到学校来了,身上还穿着军装,非常扎眼。活动课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许多人看他。先寇布享受关注,要不是在学校里,他都想点一颗烟。

杨威利回来的时候也被人看了,注视先寇布的目光,也如流水般自然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们是在人的目光中重逢的。出于一些不能细想也不肯承认的原因,先寇布心里有点痛快。两年没见了,乍一相逢,两个人竟然都有些局促。先寇布看着杨威利,脑子里飞快地划过一个词:各怀鬼胎。

杨威利翘了下午的课,和先寇布一起回家。爷爷死后,先寇布就一直是一个人住,一个人太寂寞了,他闲的没事就往杨威利家跑。杨泰隆也对小先寇布说过,你啊,就把杨叔叔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威利呢,就当你的亲弟弟。杨威利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现在回来,就和回家一样轻车熟路。杨泰隆也在,正在门廊侍弄花草。见到先寇布,杨泰隆显得很高兴,夸他高了壮了,还把他揽到怀里用力地捏了他的肩膀,先寇布熟练地笑笑,就和杨威利上楼去了——杨氏父子住着一个不大的二层房子,杨威利的卧室在楼上。他的房间和小时候一样,先寇布也就两年没来,他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十年不来,一百年不来,再回来时恐怕也还是老样子。书架上放着书,桌子乱糟糟的,床上趴着一个四仰八叉的杨威利,日光中他像被烤化的糖,窗外蝉声如雨。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两年没见了,按说该有说不完的话才对,可说着说着,忽然就安静了。先寇布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威利,杨威利被他看得有点毛,笑着说,你看什么呢?先寇布不搭腔,站起来一步一步朝杨威利这边走,一步是一步,走得很慢。他忽然问,杨威利,你会接吻吗?

杨威利的脸马上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不,不是很会……

你也太诚实了,先寇布想。这也让他有点得意,因为很明显,杨威利在他面前撒谎是没有用的,不单只这一件事,撒什么谎都没用——在这件事上,尤其没用。杨威利说话间,先寇布已经非常迅速地亲了他一下,一句话,有半句被先寇布给吃掉了。他看着杨威利的眼睛说,那我教你吧。

先寇布刻意很慢很慢地亲他,他们的嘴唇都干燥、柔软,起初只是礼节性地贴着,像个意外。先寇布有心留时间让他好好地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给他时间去躲,但这不是真的。杨威利只要流露出一丁点儿真实的逃避意思,先寇布就会立刻动手,把他抓回来,狠狠地亲他,亲得他气也喘不上来。这是一个陷阱。可是杨威利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一动不动,安静地由他吻着。先寇布慢慢地舔他的嘴唇,含着他,又将舌头探进去,一点一点加深这个吻。杨威利没有躲,也没有闭眼睛,他的呼吸轻轻的。他非常乖觉地踏入这个陷阱中,就像一只小羊。他束手就擒。

杨威利的身后就是床,亲着亲着,两个人就身不由己地倒下去了。被子没叠,还有好几本书扔在上面,先寇布扶着杨威利的脑袋,他的胳膊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有点疼,但也不疼了,顾不上了。这个吻变得很长很长,很认真,亲到后来先寇布自己也困惑了,杨威利是真的不会,一点不会,他的舌头像一条三亿年前爬上岸的鱼,懵懂极了。可是先寇布渐渐也不能呼吸了,他松开杨威利,杨威利的嘴巴湿乎乎的,眼神软弱,倒是没有躲,他软弱地看着先寇布,像随时都能流下泪来似的。先寇布问,你爸什么时候出门?

杨威利被他没头没脑地一问,有些呆,他说,我爸最近休假,不出门啊。

先寇布一骨碌爬起来,整理了下衣服,一转身下楼去了。

杨威利躺在床上,听见先寇布在和杨泰隆聊天,叔叔长,叔叔短,具体的听不清,但他一贯很会哄人,净拣些杨泰隆爱听的废话来说,把他杨叔叔敷衍得很高兴。聊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咚咚的,上楼来了。

先寇布进门的时候杨威利正躺在床上翻杂志,表面上看是相当的冷静,至于看没看见字,很难讲。先寇布说,你爸说要做大餐,给我接风洗尘。杨威利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先寇布站在桌前,摆弄杨威利的唱片架子,挑了一张他们小时候都很喜欢,也很闹腾的,放进唱机。

杨威利说,你干什么呢?

先寇布不理他,表情严肃地转动旋钮,音乐声像潮水一般漫出来,在房间里横流。

杨威利说,你干什么呢?

先寇布走到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由分说,把他的杂志拿走了,然后放低身子,干脆利落地将杨威利整个人抱在怀里。

杨威利说,你干……先寇布重新吻住了他,他的手伸进杨威利的T恤里。杨威利不能说话了。

杨威利被先寇布亲得晕头转向,整个人乖乖的,先寇布腾出一只手摸他下面,显然也是情动的样子。他问杨威利,你是同性恋吗?

杨威利呆呆的,我不知道……

先寇布横眉立目,不知道你还亲人家小姑娘?

杨威利说,那你呢?你是吗?

先寇布一边亲他一边说,我也不知道。

杨威利踢了先寇布一脚,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亲我半天?

先寇布脸皮很厚,不为所动地压住杨威利的手脚,不让他动弹,他说,我试试就知道了。

杨威利在先寇布怀里微弱地挣扎,他说,那你不问一下我的意见吗?先寇布说,你希望我问吗?说完又亲了他一下,杨威利说,那,那你别问了。先寇布笑了,好像这句话有多逗人乐似的,他慢条斯理地脱光了杨威利,在他耳边说,乖宝宝,你好辣。

杨威利在先寇布怀中发出他从未听过的喘息声。

他们其实做的不算顺利,错在先寇布,他做到一半时忽然开始摸手机,杨威利很惊恐,先寇布说你别怕,我只是需要搜点视频,学习一下。杨威利看起来更惊恐了。先寇布想,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没交过男朋友,没爱过男人,他和杨威利认识快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觉得他这么新鲜。中断之后一切都要从头来过,还好杨威利看起来还挺享受这个过程,天还没有黑,一切都是清白而真实的,一切都不可撤销。杨威利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般无助地抱着先寇布,对他予取予求。

杨泰隆说到做到,给先寇布做了一顿大餐,直忙活了三个多小时,这顿饭才吃上。杨威利不知道是怎么了,吃得魂不守舍,一个劲地走神。杨泰隆和先寇布谈笑风生之余,在心中感叹,这个儿子也太腼腆了,要是和先寇布加起来除以二,平均一下,该多好呢。

先寇布吃过饭后就告辞了,杨威利也早早地爬上了床,他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总觉得还有一只手没有离开他的身体,也许不只是手……先寇布的一部分躯体在他的体内流连不去。他觉得空虚,可是怀中已经没有人了,这才几个小时,这正常吗……他把手小心地放在自己的阴茎上,身体激烈地响应着他。天黑了,杨威利朦朦胧胧地睡去,还没睡踏实,就听见窗户上有人在轻轻地敲。是先寇布。先寇布上一次跳窗户进来,带来一只鸡,说要和他结拜,最后闹了个乌烟瘴气。那只鸡后来在杨威利家大吃大喝了一顿,被好好地送还了。据说寿终正寝。这次杨威利不是很想让他进来,他有点怕,他的心脏在咚咚作响,像是活了一样。未知是可怕的,而有些时候,验证自己已经知道了什么也是可怕的。

杨威利把窗户打开,先寇布轻手轻脚地跳进来,马上扑上来吻他。我知道你在等我,他笑着说。

先寇布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献宝似的晃了晃。专业的,他说,你还痛吗?杨威利茫然地摇摇头。先寇布说,这次绝对不让你痛,一点都不痛。杨威利后来知道,先寇布这种时候说的话一个标点符号都信不得。

先寇布这次休假时间不长,很快就回学校了,回程时,带着关于杨威利身体的许多秘密。他在船舱里沉睡,梦中依然停留在海尼森,杨威利的卧室里。梦多快乐啊。他好像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那儿了。

先寇布很快从专科学校毕业了。按照惯例,像他这样从帝国流亡而来的旧贵族子弟将直接进入蔷薇连队,成为一名下士。他的报到日期是一个月后。所以先寇布又回到海尼森,享受他开赴前线之前的最后一个长假。

先寇布回到海尼森,很快就知道了一件事:杨威利和他的小女朋友分手了。先寇布很满意,回到学校的这些日子他总是想杨威利,有时还梦到,都是一些难以启齿的春梦,醒来心中怅然若失,像害了真正的相思病似的。有一次他的梦特别真实,那好像是在杨威利的中学,校舍后面有一个露天的泳池,夏天时供学生们使用,冬天天冷了,就将水排掉,空置在那里。他梦中的季节大约是春天,气温不冷不热,还没有到能够游泳的程度,刚刚下过雨,泳池里积累了几厘米的雨水,池壁上生满苔藓。先寇布梦到他和杨威利就在这个脏兮兮的泳池里做爱,时间是夜晚,操场一角的照明灯远远地发亮,万籁都不肯寂,各种虫子热烈地叫着,动弹着,草叶窸窣。查夜的教职员手里拿着强光手电从远处走来,脚步声高高低低。他们躺在泳池底下,在随时都会被撞破的危险中,两个人都兴奋极了。先寇布记得梦中杨威利的嘴唇都在抖,而他的肠道在下方激烈地吮吸着他。苔藓爬在他们身上,浑身湿淋淋的。好狼狈啊。那是一个空泳池,早没有水了,可是从池底向上看去,人仍有种沉溺感,几乎不能呼吸。中天高处是一轮亮得吓人的大月亮,白生生的,像一张脸,居高临下地审判他们。先寇布觉得这时死了也没什么,下地狱也没什么……他的耳中充塞着杨威利压抑的叫声。那天他是被紧急集合的哨声惊醒的,人站在操场上,身上的汗还没有退净。他在整个操练期间都想着杨威利。

做过这样的梦之后,先寇布不能想象杨威利在千里之外的海尼森谈着甜甜蜜蜜的恋爱,那是狼心狗肺,他会气疯的,有朝一日,一定会忍不住用上各种手段把杨威利的小女友追走,然后抛弃。现在杨威利自己分手了,这很好,先寇布的遐思不必兑现,他又能够做人了。

先寇布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杨威利放暑假。他也没多试探,杨威利自己就老老实实和他说了分手的事。先寇布心中得意,又多了许多的龌龊心思,晚上睡觉,他怎么都不让杨威利好好地高潮,对他百般作弄,逼着他说不是你的话就不行,不是华尔特-先寇布就不行。杨威利不肯,这次他倔劲上来了,说什么都不肯,最后被先寇布里里外外地搞了一顿,累得没力气洗澡,在浴缸里睡着了。

先寇布知道自己很不是个东西,他总想把杨威利掰开了,翻过来,看看他是用什么肉做的。他觉得他像一只蚌,蚌肉的极深处有一粒砂子,这颗砂子不论发生什么,遭受什么,都永远不会变成珍珠,永远是砂。正因如此,它比世界上所有的珍珠加起来都要贵重。

先寇布在家呆了一个月,哪儿也没去。后来回想,那真是一个燠热而粘稠的夏天。皮肤上总是有汗,吹再多的冷风也没有用,两个人坐在游廊下,没完没了地吃西瓜,喝冰啤酒。一个月下来,喝掉的啤酒总有一个泳池那么多。没有事情的时候就不停地做爱,正在精力旺盛的年纪,力气用也用不完……真是一个躁动的时代啊。

对的。虽然只有一个月,却完全可以用上时代这么大的词。说来人这一生,也没有几个时代。

一个月后先寇布打点了行装,前往蔷薇连队,报到后立即就上了战场。在战场上,先寇布如鱼得水。他转年就升上士,二十岁升准尉,二十一岁时经他当时的顶头上司,中队长留涅布尔克上尉引荐,进入第十六干部候补生养成所,一年之后结业,升任少尉,手下有了三十九个兵——这都是后来的事。

先寇布升任上士的那一年,杨威利十六岁,也是这一年,杨泰隆去世了。

杨泰隆死于太空船的核子融合炉的泄漏事故,从轮机舱抬出来时,人就已经不行了。杨威利当时不在场。杨泰隆留给儿子一家星际贸易公司,一屋子艺术收藏,他死后杨威利才知道,他的爸爸可真是个相当糟糕的收藏家……他的那些宝贝几乎全是赝品,经过鉴定,一个大子儿也不值。杨威利坐在地板上,守着他父亲的遗产,悲痛之余,又感到十分好笑。杨泰隆是个脾气很怪的商人,懒散的爸爸,他的藏品和他的死共同构成了他这一生的最后一个笑话。杨威利哈哈地笑了起来。

先寇布从前线千里迢迢地赶回海尼森,帮着杨威利办丧事。爷爷死的时候,杨威利陪在他的身边,为了哄他高兴,还烤了个猪脚给他吃。那时候他们还是两个豆丁。现在杨威利也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骨肉之亲,先寇布义不容辞,他不可以让杨威利独个儿面对这件事。

丧父的杨威利看起来还算正常,没有太多悲痛的样子。他瘦了一点,头发也长长了一点,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有点虚张声势的可怜。他们在宇宙港相见。先寇布没有说话,大步走上来,直接将他抱住了。杨威利依然是杨威利的气息,隔着一件作战服,先寇布能感觉到杨威利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呼吸,像个小动物似的。潮潮的,热热的。先寇布觉得心中很痛,也很温柔。节哀吧,他简短地说。杨威利在他的胸口嗯了一声。

杨泰隆的丧事办得很简单。他是个行商,一辈子都在开着他的商船东奔西跑,朋友有一些,但都分散在同盟各处,杨威利年纪小,多少还是有些茫然。况且他也没钱了,杨泰隆尸骨未寒,债主就在陆陆续续地上门了,杨泰隆生前在他的贸易公司拥有的全部权利,尽数抵押出去,用来偿还债务了。杨威利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杨威利在家里给爸爸设了简单的灵堂。葬礼冷冷清清的,到了晚上,只有他和先寇布两个人给杨泰隆守灵。先寇布怕杨威利太累了,每隔一会儿就催他去睡,说帮他守着,杨威利只是摇头。人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是不知道累的,他的精神很疲惫了,可是又滋滋作响,无法休息。他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还小,太空船跑进了磁场乱流里,我们躲在逃生舱的沙发后面,你讲故事给我听。

先寇布笑笑说,这怎么能忘呢。

杨威利说,你是觉得我会害怕,想安慰我,我没有说过,可是我知道。先寇布,谢谢你。

杨威利的声音细细的,好像又变回那个傻乎乎的小男孩了。先寇布有点感动,但他条件反射式地逃避这样袒裎相见的感动,先寇布可以在肉体上赤裸,却做不到在精神上赤裸,不愿让人看透了。这是他的懦弱。杨威利和他相反,他那么容易害羞,可他的心暴露在外,是最好的质地,不怕人看,不怕人知道。先寇布总想把他遮起来,夹在胳膊底下,偷偷藏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据为己有。先寇布说,那你想怎么谢呢?

杨威利很狡黠地笑了,别给我下套,我早就还清了,很可能还超了,你这个大流氓。

先寇布说这不对,有来有往,我难道没有给你很好很好的东西吗?

杨威利还想说什么,看了杨泰隆的照片一眼。闭嘴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记得那时你给我讲了一个长生不老的故事。可惜,人是不能够长生不老的。

先寇布说,是啊,人都是要死的,有一天你会死,我也会死,所以要尽可能兴高采烈地活着。你老爸虽然不在了,他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杨威利毫无征兆地幽默了,可别,他在天上看着我,许多事我可不敢做了。

先寇布笑他,怎么,你不是堂堂正正地做人吗?

杨威利说,我尽量吧。他挠了挠头,又说,不过我爸那个人,也就是表面上精明,其实挺傻乐呵的,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怎么管我,死了更不会管了。先寇布说那不是挺好的,杨威利说,啊,挺好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把大半夜过了。后来杨威利实在太累,歪在椅子里睡了过去。先寇布看他模样可怜,心里又蠢蠢欲动,很想偷偷亲他一下,碍于场合,也出于对他的杨叔叔在天之灵的尊重,拼命忍住了。他去给杨泰隆换了香,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杨叔叔,先寇布小小声地说,您在天有灵,可一定要保佑您的儿子啊。这话由我来说,是有点不尊重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向您坦白……实不相瞒,我和您家杨威利,我们是,是那种关系,您懂的吧,太具体的我就不说了,您想必也不爱听……他是我义弟,我这样对他是错误的,但我可以保证,虽然有些难于启齿,但我和他,我们是快乐的。这一点请您放心。

杨泰隆第二天出殡,一切都忙完之后,杨威利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他感觉到一种全然的空虚,浑身都抽干了,随时都能够飞升似的。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环顾这个房间。杨泰隆的贸易公司不够抵押欠款,连这座房子也没能保住,很快就会被银行收走。杨威利可以搬到先寇布家去住,这倒没什么问题,问题是感情上的。杨威利摸着心口,忽然“啊!”地大叫了一声,整个人倒在床上。房子里静悄悄的。杨泰隆这次没有骗他,他没有装死,他是真的死了。

先寇布闻声找过来,看到杨威利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把杨威利翻过来,看见他满脸眼泪,杨威利从来没有这么汹涌地哭过,他只是流眼泪,连哭声都发不出。先寇布合身抱着他,两个人倒在床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先寇布不停地亲吻杨威利,他没头没脑地吻他,亲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刚开始是安抚性的,后来时间慢慢地过去,过了很久,杨威利也不再哭了,他们还是抱着。先寇布重新吻他,他的吻变得黏糊糊的,手也不安分了。这时的情动是不道德的,可先寇布自命从来也不是一个道德的人,杨威利哭泣的样子让他心疼,过去他让他心疼的时候,每一次都疼到床上去了。从来没客气过。如果杨威利同意,先寇布就没有什么不行的。即便是此时此地。先寇布想把杨威利揉圆搓扁,让他哭得更厉害,两个人像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器官一样浸泡在彼此的体液中。想摁着他一直干他,一直干到天黑天又亮了,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人在极乐中窥见死亡,又在他人的死亡中获取快乐,古来如此。就算杨威利不同意,先寇布也可以想办法让他同意……杨威利歪头躲了一下,他说,别这样,先寇布。我没有心情。先寇布马上说好,好,我只是抱着你。

先寇布只是抱着杨威利。离开海尼森,去蔷薇连队当兵以来,先寇布比这更不要脸的事也做过了,如果不死,可以预见他未来还会做更多不要脸之事。可是杨威利不行。此刻不行。杨威利的痛苦被复制了一份,放在先寇布身上,他的心很痛,但不是因为杨泰隆。如果杨威利不伤心,先寇布就算在杨泰隆的遗像前面把他儿子给办了也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可此时不同,好像他出走了二十年的心肝,在这会儿长全了。

世界上有许多先寇布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事。他有许多情人,她们都爱过他,有的后来恨他,有的终生爱着,有的把他忘了。他不关心这些。他知道的仅仅是所有的这些爱到最后都会变成他的一笔笔债务,像滚雪球一样,早晚有一天他会遭到报应。人终有一死,没什么的。可是就在刚才,他好像模模糊糊地窥见了他的死……是杨威利吗?是他吗?

他还抱着他,他怀中的杨威利是活生生的,他自己是活生生的,可先寇布知道,就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把他的命典出去了。

先寇布悄悄地端详着杨威利。他的长相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鼻子,两只眼,一个嘴巴。和先寇布一样,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组合起来,更是远远没有自己英俊。所以为什么呢……

可能人只有没有心才能不要脸,只有没皮没脸,才能够刀枪不入。先寇布不再是金刚不坏的先寇布了,也许他从来就不是,只是杨威利发掘了这一点。他的心里有一片温热的沼泽,是杨威利给他的,虽然温暖,却也又咸又苦,什么活物也长不出来。没有人知道,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可是先寇布自己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这里有他的良心。

杨威利很快就搬了家,搬到先寇布家去住。他没太多家当,唯一一个值钱东西,一个明万历朝的釉里红瓷瓶,是杨泰隆的诸多藏品中唯一的一件真品。杨泰隆死前已经同意他报考海尼森纪念大学的历史系,现在他一死,死得吹灯拔蜡,杨威利两手空空,只能从不要钱的学校里面选。杨威利最终选择了国防军事学校的历史研究系。

先寇布休假回海尼森,去学校看杨威利,他们一起吃饭。先寇布说,你学历史,将来应该不需要上战场吧?

杨威利说,应该不用,如果没有意外,我应该会去某个战史研究所的。

这时的先寇布已经是个少尉了,在蔷薇连队中,他是极少数突破了士官和军官的玻璃天花板的人。先寇布很会打仗,按照他立功的速度,也许要不了多久,他的肩上就能扛上一颗校星了。

先寇布说,杨威利,军队里没有你,我好寂寞。

杨威利不咸不淡地说,你先寇布少尉在蔷薇连的大名连我都听见了,你寂寞个几把。

先寇布说,你是好孩子,怎么可以说脏话呢?

杨威利说,那我重新说,你寂寞个锤子。

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酸味,先寇布面上不显,暗地里心花怒放。

晚上他们睡觉。先寇布在心里计算,从他第一次和杨威利上床,已经过去四年了,四年,一辈子。他还是喜欢他,他想他这一生是注定要做个浪子的了,杨威利算什么,难道这就是爱情吗。说不是总觉得不诚实,说是呢,又不像。先寇布想,他好像连我爱你都没有说过啊。

先寇布说,杨威利,我和你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吗?

杨威利想了想说,你说要和我义结金兰,完了就是八拜之交,比亲兄弟还亲,还要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先寇布讪笑,这个不算。还有吗,我在床上没说过甜言蜜语吗?不可能吧?

杨威利看着天花板说啊,说过的,你刚才说,要在我里面一直呆到圣诞节。

杨威利说,你还说,让我给你生个小孩,上天有好生之德……

先寇布哈哈大笑。

没说过就没说过吧。不是爱情就不是吧。都可以。没有关系。

先寇布很聪明,他很小的时候就参悟了一些人生的秘辛,其中一条是:乖孩子没有坏孩子吃得开。坏是一种天赋,不是人人都可以坏得随心所欲,坏得招人爱的。毫无疑问,先寇布是这一方面的天才。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会作奸犯科,恶贯满盈,怎么都当不了好人的,但是没关系,坏人自有坏人的花、果实、种子。

第二天先寇布回蔷薇连,杨威利去海尼森的空港送他。隔着人潮,他们挥手作别。

先寇布喜欢杨威利。真喜欢啊。在遍布银河系的数万亿人中,只有他是不同的,他叫杨威利。杨威利是他的名字。他们之间有许多不同的关系,小时候,先寇布觉得杨威利是他豢养的一个小动物,后来小动物和他成了兄弟,情人,战友……这就是他。再没有别的人了。他的兄弟,他的喝过血酒的兄弟。他的情人,他的生着羔羊眼睛的情人。开天辟地时诞生了他又在他手中破碎的混沌。他与这个世界最初的肌肤之亲。这些是事实,而事实是不能被改变的,未来也将如此。

FIN.

【卡琳中心】同病相怜

卡琳/菲列特利加
其他关系很乱,不特别标注了,总的来说是个恋母故事

卡介伦的小女儿菲莉丝过八岁生日,请了许多人来。伊谢尔伦战事吃紧,所有人心知肚明,杨威利死后,要塞的陷落仿佛只是时间问题了,人走了一波又一波。留下来的这些,在一种末日情结的激励下,反而加倍地情绪高涨,抓住一切机会吃喝玩乐,像要把人生预支出来一次性过完了似的。菲莉丝的生日因而过得格外的热闹。

吃过了点心,大家眉飞色舞,簇拥着小菲莉丝吹蜡烛,唱生日歌。卡琳坐在人群中有些出神,她刚打完仗,换了身衣服就赶过来了,人是坐在这儿了,精神却还在太空里飞着呢。刚收工回来的时候,尤里安看她脸色不好,让她回宿舍去休息,说他会帮卡琳把祝福带到的,卡琳低头拂着作战服上看不见的灰尘,轻飘飘地说,你是我什么人,就想替我去。尤里安的脸一下子红了,他在卡琳面前好像总是这样的,比平时笨一些,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其实卡琳的真实想法是,菲列特利加应该也会去的,她都好久没见着她了,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她……结果她强撑着来了,疲倦压不住,很快就歪在客厅一角的小沙发里睡着了。

卡琳睡得不深。半梦半醒中,她知道身上多了一条毯子,有人小声说,卡琳姐姐累啦,让她睡会儿,去那边找尤里安哥哥玩,好不好?

卡琳鼻子发酸,几乎在梦中落下泪来。她听出来了,那是菲列特利加,她想立刻跳起来说我都等好久啦!你怎么才来……可是她动不了,这个梦境很沉很凶,将她坠着,落入茫茫的黑暗之中。

*

卡琳在梦中回到自己十三岁的夏天……她过生日,在家里开生日派对。那天天气很好,来了许多朋友,大家有说有笑的,热热闹闹地度过了很好的一天。等到吹过蜡烛,吃过蛋糕,卡琳和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坐在地毯上,翻看她的照相簿子。照片都是伊丽莎白拍的,她从卡琳一生下来就拍个不停,这些年下来,精挑细选的也有满满当当的几大本。其中也有几本是伊丽莎白自己的,她做过几年演员,留下了许多穿着戏装的照片,有些是剧照,也有不少在后台的。卡琳很喜欢这些照片,像许多繁丽的梦,伊丽莎白有一半是在这些梦里面活着,她的眼睛湿润,多情,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卡琳!忽然有人叫道——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卡琳,这是你的爸爸吗,他好帅呀!

卡琳抬了一下眼皮,哦,是吗?也就那样吧。

卡琳知道那张照片。是伊丽莎白和那个男人在海尼森的一个港口拍的。那天风很大,满天的鸟都飞得东倒西歪的,伊丽莎白穿着红裙子,戴着大遮阳帽,立在海中的一座栈桥上,在狂风中她不得不用一只手按住帽子,乱发把脸都挡住了。可是她笑得好开心,眉眼弯弯,让那个男人搂在怀里。他很高,侧脸也很英俊——卡琳不高兴承认,但心里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挨得好近好近。他没有看镜头,而是看着怀里的女孩子,好像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卡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最初是看上了那条裙子,它就在伊丽莎白的壁橱的一个角落里挂着,安安静静的,终年不见天日。就在前不久,卡琳想把它要过来,当做十三岁的生日礼物,没成想,被伊丽莎白拒绝了。

卡琳心里有点不忿。伊丽莎白有许多男朋友,走马灯似的,这是美人的特权,何况她又是个爱美、又懂得修饰的美人,恋爱的动物。她身边的男人来来往往,有时约会也很随意地把卡琳带在身边,卡琳看得出来,在众多的男人当中,只有照片上这一个不同。只有他,让卡琳凭空生出一种危机意识,好像他会冷不丁地从照片中跳出来,把伊丽莎白夺走似的。出于危机感,也出于好奇,卡琳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知道她对他也不甚了解,因为他们共度的时间只有三天。

——三天……这个王八蛋,他只给了她三天!

卡琳看着那张照片。她十三岁,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她知道,自己大概就是在这一天,被一只无慈悲的手,不由分说地一把拽到这个狼心狗肺的世上来的。

她知道自己是这个男人的小孩,这什么也说明不了。伊丽莎白不要先寇布,只要她卡琳,这就行了,伊丽莎白是卡琳一个人的伊丽莎白。

那天夜里,卡琳睡到半夜醒了,看到客厅还透出光来。出于一种小动物式的直觉,卡琳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去。伊丽莎白还没有睡,在那里一个人抽着烟,她依旧是白天派对上的那身装扮,流苏的裙子,珍珠项链,连妆都没有卸。桌子上是那本摊开的相册,伊丽莎白的那只没有拿烟的、涂着鲜红色蔻丹的手,正缓缓地从上面拂过。缠绕的烟雾中,她有一种做梦的神情。

这是一个富于戏剧性的画面,立灯的光昏黄、粘稠,把时间一下子倒退了十几年。卡琳被这画面的美震慑,也被刺痛了,刺痛是由于伊丽莎白的表情。她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在过去的十三年中,她理直气壮地独占着伊丽莎白的一切——就是字面上的一切,可今天,她忽然被一种陌生的惶惑击中了。

她想偷偷地躲起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伊丽莎白却已经发现了她。她笑了下,把香烟按熄了,问卡琳怎么不睡,卡琳不说话。伊丽莎白给自己重新倒了杯酒,转身走两步,在沙发里坐下。她的动作有种韵律感。卡琳觉得委屈。

他就那么好吗,卡琳嘟着嘴说,要你过去十多年了还想着?

伊丽莎白笑笑说,也没有总想,偶尔想一想,总不碍事的。

她朝卡琳张开怀抱,卡琳像只小小的鸽子委委屈屈地扑进她怀里,整个人蜷缩起来,她的腿叠着伊丽莎白的腿。头偎在她的肩窝里,小声说,卡琳难道不好吗?

伊丽莎白用没有拿酒的那只手点点卡琳的鼻尖,你好,小傻瓜,你是最好的……

卡琳说,妈妈,你醉了。

伊丽莎白点点头,她将酒杯在手心转动着,迎着灯光,威士忌呈现出一种极为浓烈的蜜金色,多绚烂啊,就像爱情一样。我是有些醉啦……她用如梦似幻的声音说着,那天也是,今天也是,十几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想来真是世事茫茫,好像我从那天起,就没有醒来似的……

她接下去说,那天好像天也格外的高一些,蓝一些,九月的海尼森所有花都谢了,可海边还是有许多的海鸟,飞来飞去,高亢地鸣叫着,海风也很大,他不得不每说一句话就低一下头,凑在我耳边上说,不然听不清。其实风也没有那么大,只是他一靠近我,我的心就跳得飞快……

卡琳后来十分后悔,她不应该假装懂事,她就应该马上跳起来,蛮不讲理地把伊丽莎白的嘴巴捂上,不让她说话。你爱他,那你就爱好了,沉默地爱,就像过去的十三年那样。我这么小,又这么爱你,难道还能拦着你不让你爱吗?为什么要说呢,说出来,又多伤一个人的心……

伊丽莎白说,我真想留住他啊,把他关起来,不让他走,就关在我的身体里……

卡琳想,你留不住他,关不住他,就只好关住他的一部分,关出一个我来,是吗?

*

卡琳过了十多年的霸道日子,从没这么委屈过,于是就耿耿于怀上了。没过多久她就又发了一次脾气,因为心里知道是自己找茬,多少有点心虚,所以格外的虚张声势。她干脆不讲道理了,一双光脚将胡桃木的地板跺得咚咚响。我不许你爱他!不许!

伊丽莎白只是笑笑。卡琳更生气,更委屈了,做小孩真难啊,她愿意一辈子做妈妈的小孩,可代价是说的话没人听,听了也不当真,她都恨得快死了,也不行。她口不择言地说,他算什么东西?他就是个,就是个乌龟王八蛋!

她的用词把伊丽莎白逗笑了,她说好好好,他是王八蛋。卡琳立刻又竖起眉毛,你不许骂他!伊丽莎白笑着说好好好不骂了。卡琳愤怒得脑子都乱了,她想,你嘴巴上骂着,心里才没有呢!你以为我小,我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到了晚上,卡琳的气消了,改成撒娇。她手脚并用地缠着伊丽莎白。妈妈只爱我一个人不好吗,为什么不行呢,妈妈是我一个人的妈妈,我也是妈妈一个人的小孩,我们俩,过一辈子……”

伊丽莎白轻轻柔柔地为卡琳梳理发丝,她的声音像低低的提琴声,温柔极了。卡琳,我的小妖精,妈妈没有爱人不行,也不单是他一个人呀。你还小,不懂,将来你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爱人……

卡琳手足乱踢,将伊丽莎白的话打断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长大!

卡琳今年十三岁,再怎么说着不长大,也已经是个大孩子,差一点就是大人了,再过两年,都能入伍打仗去了。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撒娇是没道理的。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想,能够不长大吗,妈妈也不要老,两个人手拉着手就这么过一辈子。世界上有神吗,如果有的话,请您听听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孩的心声……

*

后来卡琳还是得到了那条裙子,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她高兴不起来。那时伊丽莎白缠绵病榻,日子能看到头了。她躺在病床上,长久地昏睡,像陷在一片蓬松的云朵中。因为瘦得厉害,越发苍白得像个纸人了。卡琳握着她凉微微的手,想起那些装睡赖着不起床的日子,太阳爬起来了,好像永远不落,窗外的小鸟也仿佛永远都不会长大,永远那么奶声奶气的。那时她的手多暖啊。卡琳想她就要失去她了……她在夜里频频地做噩梦,反复惊醒,这些噩梦为她做了种种的死亡预演,一点没用。

伊丽莎白在卡琳十五岁生日那天神奇地回光返照。卡琳伏在病床边,昏昏欲睡中,感到有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发顶,她抬起头,看到伊丽莎白正微笑着看她。生日快乐,我的小鹿。她轻轻地说。

你不是最喜欢那条红裙子吗,穿上它吧,以后它就是你的了,你穿它一定很美,美得令许多人为你伤心……可惜妈妈看不见啦。

卡琳只有十五岁,可人在生死之前的直觉仿佛是天生的。卡琳想说句什么,随便说句什么,说不出来。她喊了一声妈妈。她的眼泪掉在白色的床单上。

后来卡琳伏在伊丽莎白身上,哭得浑身颤抖,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夜晚来了,全世界的灯都熄了,那天的太阳,永远地落下去了。

伊丽莎白死后,卡琳强打起精神为她料理后事。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坐下来,坐在她空荡荡的家中,坐在书桌旁,提笔写字。她要给华尔特-冯-先寇布写信。

她曾经发狠地想她永远也不要他知道此事,可这世界上,与伊丽莎白相关的事,他知道得太少了。伊丽莎白一定希望他知道,她至死爱他,人死了,一定想给爱的人打个招呼的。卡琳想她也不能太自私了,何况她已死了,再也无法被任何人夺走……一念及此,卡琳的心剧痛。她自己也快受不住了,就快被悲痛的虫子吃光了,悲绝,痛绝,像只蛀坏的果子、麦粒、牙齿,她迫切地需要将这悲痛说与他人知道,哪怕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哪怕是。

卡琳没见过这个男人,可是预先地把他恨上了,在过去,这恨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恨得理直气壮。然而伊丽莎白死了,一条隐秘的纽带就浮现出来,将卡琳与那个男人连在一起。除了他,她去和谁分享伊丽莎白呢,她那些流水的情人吗?先寇布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因为此人的存在,卡琳无法从伊丽莎白那儿得到她理想中的爱,一种纯粹的,完满的,排他性的爱,这不可能了。伊丽莎白早十五年认识了先寇布,然后才有了她,她是她的父母一晌欢愉的遗产。最可恨的是先寇布对此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曾经怎样地占有过一个女人,又怎样将她失去了,永远地。神啊,卡琳想,如果有神的话,您真的是公正的吗……

很奇怪,提笔的时候,卡琳反而不哭了。她在干干净净的信封上写下他的地址,他的部队番号——很精确,伊丽莎白留有蔷薇连队并入第十三舰队后,效仿特洛伊木马,兵不血刃地攻下伊谢尔伦要塞的报纸——他的名字。信笺的抬头,卡琳一笔一划地写: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阁下尊鉴……

做完所有这些事,卡琳在一个蜜金色的夜晚打开了伊丽莎白的柜子,她把家里的灯都打开了,把裙子抱在身前,透过镜子,细细地端详自己。她知道她美,一个女孩子美到卡特罗捷这个程度,是很难不知道自己的美的,她知道,只是不在意。这东西对她来讲没意义。就算她缺胳膊少腿,五官不全,天生是个白痴、瞎子,伊丽莎白都会爱她的。而除了伊丽莎白以外其他人的爱,卡琳并不稀罕。

镜子很大。卡琳慢慢地褪去身上的衣物,镜子里的女孩也褪去衣物,她穿上这条裙子,镜子里的女孩也穿上一模一样的裙子。裙子是红的。红是玫瑰红。玫瑰开了一晌就败了。裙子很可体。卡琳的营养很好,比同龄的伊丽莎白要高一些,穿她十九岁时的裙子正合适。卡琳抹了口红,一丝不苟,她从未这样认真地修饰过自己。

她在那张大床上躺下来,床是多年前的地球上某处殖民地风格,非常富丽,四角有黄铜床柱,柱顶装饰着圆球,帷幔柔软垂下。卡琳在床褥间缓缓地陷下去,她侧过身来,尽可能温柔地拥抱了自己。床边也是镜子,她从镜子里看见一个美丽的红唇女人,头发像云,又像流泻的绸缎。她想象有人吻她,绵绵密密的亲吻如一场缠绵的大雨,落在她身上,她想象一个男人的身体如倾颓的天空一般无可抵挡地倒向她,她害怕,怕到发抖,她扭头将脸庞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开始哭泣。

*

伊丽莎白死后一年多,卡琳卖掉了她们的房子,只身前往伊谢尔伦。她去当兵。

这个决定一方面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伊丽莎白有点遗产,可是战争时期,钞票贬值得太厉害了,靠这些钱,卡琳连大学都读不起。而征兵年限在数年间不断下调,在军队里,卡琳反而能够过得不错——只要不死——死就死了,卡琳也不怕死。另一方面……另一方面卡琳不愿深想,眼下这个时局,同盟这边大宗的兵力都放在伊谢尔伦了,最优厚的征兵条件,也限制在这里,卡琳没得挑。再说那么庞大的军队,那么多人,也不见得就遇见了,遇见了也没什么,她难道还怕了他吗?笑话!

房子卖掉后,家中的家具也都七七八八地处理掉了。有不少古董家具,是伊丽莎白花了大力气淘换来的,也只得贱卖了。最后一个下午,卡琳摊手摊脚,躺在客厅的地毯上。时间太凶猛了,短短不到两年的功夫,人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太阳的方格子在地板上爬行着,爬过卡琳的手脚,肚子,胸口,然后消失了。

后来过了很久,卡琳还是会不时地想起她和伊丽莎白在一起的日子,想起那洞穴似的房间,墨绿的丝缎窗帘,绣着蝴蝶兰的丝绒沙发,流苏灯罩,招贴画,缠枝莲花样的瓷瓶,门外的花圃里开着密密实实的绣球和蔷薇……

卡琳进入第十三舰队后没多久,就遇见先寇布了。他看起来和照片上差别不大,老了一点,还算是个帅哥,很高,没有军人气质,讲话轻浮。她单是知道一个军队人多,没想到在将官这一层,先寇布的狐朋狗友也多……当然,对于这个称呼,亚典波罗少将一定会提出异议,但克罗歇尔这个姓氏是他先认出来的,也是从他嘴里流露出去的,这一点不冤。

因为从夺取伊谢尔伦的作战名单上被刷掉的事,卡琳大兴问罪之师,跑去问先寇布要说法。她千算万算,打了一肚子腹稿,也没想到他们的第一次对话是这样的。她在他的面前,不是女儿,甚至不是下属,而是一个女人。

卡琳十六岁了。她从小抓着伊丽莎白的裙子边长大,见过她几乎所有情人,男人的视线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困扰。只是没想到,她自己的父亲……不管合不合格吧,总算是个父亲!没想到……她觉得她在这个人的视线里简直一丝不挂,如芒在背,从那间办公室出来,还要再逃上一段。卡琳愤怒地想,伊丽莎白啊伊丽莎白,你竟为了这么个人,你这个傻子!

她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都是愤愤的,一言不发,飞行训练中打地面靶和移动靶,卡琳连减速也不减,一梭子弹打完,把飞行中队的训练纪录给破了。

*

卡琳站在了望区巨大的玻璃幕窗前,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军港。从高处看去,伊谢尔伦要塞是一个巨大而无意识的活物,日夜不休,吞进吐出一些舰船,军队,物资,还有人命。人命是只进不出的。在这个庞大而混乱的时代里,人命如此微贱,卡琳马上想到,如果是杨威利的话,会反驳的吧,人命并不下贱,它只是脆弱。是这些脆弱的小东西一点点堆出庞大的家国,卡琳对此没有兴趣,她想保卫的东西很小,她的幸福很小,也许是太小了吧,才那么轻易地被碾碎了。铁打的伊谢尔伦流水的兵,谁不是呢。

卡琳发着呆,身边忽然多出一个人来。是波布兰。他们聊了一点不痛不痒的话题,波布兰状若不经意说,卡琳,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第一次实战飞行前,紧张得不行,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吐了。波布兰拍拍她的肩,咧着嘴笑,没心没肺的。

告诉你是拿你当朋友,可不许乱说哦!尤其是不能让……波布兰愣了一下,笑笑。算了,没有什么尤其了。

卡琳很感激波布兰。她都明白。马上就是她的第一战,波布兰体谅她是女孩子,又体谅她是个骄傲的女孩子,曲线救国,跑来讲自己的丑事。虽然不需要,还是很感激。卡琳挑着眉毛说,哦,是吗,可是我一点也不紧张哦。

到了真飞的时候,还是有很多杂念。吃猪肉和看猪跑真的真的是不一样的。卡琳攥着操纵杆,没办法不想到先寇布。她要很出色,绝不能让这个王八蛋看扁了。越是这样想,越是紧张,还好她的功课都没有白做,最后毫毛也没有伤一根地飞回来了,还击落敌机一架。

卡琳很开心,她无心去想被她击中的那一架王尔古雷上是不是也有着一样的血肉之躯,年轻还是年老,饱着还是饿着,她活着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听说了卡琳的战绩,奥尔丹丝自作主张,要请卡琳吃饭。军队里女人太少了,尤其是斯巴达尼恩这样高折损率的白刃战部队,卡琳不爱和男人来往,结果就是和各家的军属都混得很熟,没事就往卡介伦家跑,奥尔丹丝要请客吃饭,卡琳是不会客气的。

那一餐真是丰盛之极。其中有一道汤,是菲列特利加自告奋勇来做的。卡琳进了门,先不动声色地东张西望一番,看菲列特利加在哪儿。奥尔丹丝说,在厨房呢!卡琳脸红了一下,扭头就去厨房了。菲列特利加背对着她,正在小心翼翼地对付一锅复杂的材料,她神情严肃,卡琳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知道一定是这样的。菲列特利加手忙脚乱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卡琳美滋滋地想,更可爱的是,她本人对此全不知情。

刚认识的时候,有一次菲列特利加问卡琳会不会做饭,卡琳说会啊,什么都会,说完还自得地摇头晃脑。

菲列特利加叹了口气,唉,看来,只有我不会了呢……卡琳就嘿嘿地笑。

她想起过去的日子,她和伊丽莎白住在海尼森那幢上了年头的大房子里,时钟缓慢,日色昏黄,空气是沉郁的。很多个下午,伊丽莎白和她新交的男朋友在楼上的房间谈情说爱,卡琳一个人在厨房,拿着小碗给高汤打去浮沫。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流理台上,守着她的宝贝锅子。汤头在锅里冒着细细的小泡。风在树叶里。天晚了,太阳从窗子照射进来,像流动的糖。

就和现在一样,现在卡琳也坐在流理台上,晃着两脚。本来她说要帮忙的,菲列特利加说什么也不让。这是尊严问题!她强调。好好好,卡琳点头如捣蒜,菲列特利加-G-杨阁下,都听您的,都听您的。

尤里安从门口路过,探头进来问,什么都听你的?谁听谁的?

卡琳朝菲列特利加努努嘴,挤眉弄眼地笑。

尤里安欲言又止地走了。

卡琳当时并不知道尤里安在欲言又止什么,她懒得管,后来有一次,她路过要塞指挥中心,门没关,先寇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声音是笑着的,他说,阁下的军令,属下自然是不敢不从。他说着全套的敬语,可那个语气……

卡琳飞快地跑掉了。

*

宇宙历800年6月1日,杨威利在应帝国皇帝莱因哈特之邀前往和谈的路上,遭遇地球教突袭,遇刺身亡。

中间又发生了许多事,卡琳每天都很累,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开始老了。并不是真实的老,而是那种精神上的变化,有些东西离开她,再也不回来了。

有一天晚上,她去军官俱乐部喝酒,看到先寇布坐在吧台。这是很罕见的,波布兰不在,亚典波罗不在,大家都不在,连一个女人也没有,先寇布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喝着酒。卡琳这次不想逃跑,她走过去,酒保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给先寇布中将再来一杯威士忌。

我也来一杯。卡琳补充道。

先寇布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你请客?

我请客。

那我可真的是太荣幸了。

他还是这么油腔滑调的,不过卡琳对他早有认识,已经不会再惊讶了。他们随意地聊了些无伤大雅的话题,气氛甚至一度很和睦。他们还是不像父女,卡琳也根本不想和这个人做什么父慈子孝的假动作,日常寒暄,像现在这样喝两杯酒,也就可以了。

聊着聊着,先寇布提到尤里安,卡琳淡淡地说,您也是,波布兰中校也是,你们真有意思。

先寇布笑着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卡琳皮笑肉不笑地回,明知故问。

先寇布笑着摇摇头,卡琳,你将来长大了,会让许多男人为你伤心的。

这句话在卡琳的耳边形成了一场轰炸。时间停住了,时间又流动了,杯中酒在余震里扑簌簌地颤抖。

先寇布中将,卡琳突兀说,您爱过我的母亲吗?

先寇布愣住了。他不能理解。这个问题早在卡琳借口作战名单的事来见他第一面时就问过了,那是一年之前。他不知道,所以他不明白。

先寇布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在他所不知道的时间,他所不知道的空间,有一场与他相关的战争在两个女人中间发生,然后终止了。卡琳决定不说出来,这是她和伊丽莎白之间的秘密,谁也不知道,所以谁也夺不走。

在这个男人的沉默中,卡琳的心忽然不跳了。她更为突兀地问,那么您爱他吗?

先寇布没有说话。

人在长大成人后会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沉默,有时比最激烈的噪声还要震耳欲聋。先寇布什么也没有说。他只需要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将这一招拆掉了,他精于此道。

但是他没有。

卡琳想,原来是这样的啊,原来是这样。

*

卡琳睡醒的时候人已经快走光了。奥尔丹丝哼着歌,慢慢地收拾着那些用过的杯盘,两个小姑娘不见踪影,想是睡了。卡琳道了声抱歉,奥尔丹丝笑笑说没什么,还留她住下。卡琳连连摆手说这怎么成呢,起身就想走。奥尔丹丝说,那不如让菲列特利加送你一程,你去她家睡吧,反正她家各处都空着。卡琳心里扑通一声。

菲列特利加还没走,在厨房里帮奥尔丹丝收拾残局,卡琳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水龙头上洗手。这么累就好好地回去休息啊,菲列特利加说,你看你,我精心准备的榛子巧克力都没吃到。卡琳诺诺了一声,问,榛子巧克力,是菲列特利加做的吗?

菲列特利加说,当然不是!我才不要再做了……卡琳笑了起来。

她们从卡介伦家告辞出来,结伴往回走。菲列特利加那儿近一些,卡琳也就顺水推舟,不回宿舍睡了。这夜的月亮很大很圆,胖胖地挂在天上,慈眉善目的。卡琳和菲列特利加在月亮的影子里面走,她有一种幻觉,好像紧走几步,就能走进那月亮里去似的。卡琳希望月亮不要这样的亮,不要把人照得太清楚了,在没有光的地方,人不知道自己是晦暗的。她很想拉一拉菲列特利加的手,但还是忍住了。

十三岁时卡琳抱着伊丽莎白说,妈妈,我好爱你啊,我永远都爱你,你爱我吗?

伊丽莎白说,妈妈爱你,妈妈不光这辈子爱你,将来的生生世世,也都爱着你,都要你做女儿。卡琳说妈妈那你亲我一下,伊丽莎白就亲亲她的脸颊。这样的日子不复存在了,现在卡琳要爱,只能眼观鼻,鼻观口,闭着嘴巴爱下去了。毕竟,菲列特利加另有爱人,她的爱人死了,并因这死亡而永不磨灭。

杨威利刚死的时候,菲列特利加哭了几场,但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了,一些政治方面很扎手的工作,她也一样都没有推辞。卡琳觉得她坚强得不可思议。后来离近了,才慢慢看出来,菲列特利加是不动声色地从内部一点一点地碎了,早就碎了。卡琳小时候去北方,见过冰封的大河,到了快开春的时候,趴在冰面上,能很清楚地听见整条河流的冰层从上游一点点碎裂的声音。她的心也碎了一遍。可是她远远看着,她束手无策。

卡琳很想安慰菲列特利加,可是她张口结舌,连一句节哀顺变都说不出来。正如死去的伊丽莎白无法被任何人夺走,死去的杨威利,也已经不可碰触。卡琳怀着私心,她不愿做一个卑鄙小人。

她们一前一后进了菲列特利加的门。天很晚了,菲列特利加要打发卡琳快快地去洗漱,然后睡觉,卡琳比她高很多,没有睡衣穿,菲列特利加翻箱倒柜,最后没办法,拿了一套杨威利的睡衣出来,说卡琳如果不嫌弃……怎么会呢,卡琳小声说,怎么会呢。原来杨威利平时在家里穿这么老气的睡衣啊,卡琳想,和个老太爷似的。伊丽莎白的睡衣尽是些丝的,绸的,卡琳还没穿过这样的老头衫呢。

菲列特利加先去刷牙了,卡琳一个人换了衣服,慢慢地踅过去,站在菲列特利加身后,把脑袋放在她后脖颈上。菲列特利加回过一只手来,摸摸卡琳的头。怎么,困啦?

嗯。卡琳很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忽然想哭,鼻子酸酸的,又哭不出来。她好委屈啊,也不知在委屈些什么,好像过去的年月忽然齐刷刷地醒了,在和她算总账似的。卡琳喘不过气来。她把手环在菲列特利加的腰间,将她抱住了。

菲列特利加按部就班地洗漱着,背上背着一个卡琳。卡琳不敢抬头,她不敢看镜子,害怕从镜子里看见菲列特利加的眼睛,怕她看她,又怕她不看她。她感觉到了,这并不是一个仅仅由卡琳和菲列特利加组成的空间,虽然没有抬头,但是她知道,他的毛巾还在墙上,他的牙刷还在杯子里,他的睡衣在她身上,她甚至闻得见这件浴室里残余的男士剃须泡沫的味儿……她快要疯了。

卡琳的脸蛋贴着菲列特利加的皮肤,她只要稍稍地转头,就能够亲吻她了,卡琳轻轻地张了嘴,两片嘴唇在空中若有似无地相碰了,没有发出声音。这是一个没有落下的吻,因为没有落下,所以并不存在。

菲列特利加洗漱完了,她轻巧地转了个身,抱着卡琳,摸了摸她的脑袋。

傻孩子。

菲列特利加笑着说。

*

第二天,菲列特利加惊喜地在口袋里翻出一块榛子巧克力。她很开心地把巧克力放在卡琳手里。当天卡琳有飞行训练,她偷偷含着那块巧克力。真甜啊。

她的眼泪蒸发在飞行员的头盔里。

*

很快就是希瓦星域会战,在这场战争中,先寇布死了,与他一同死去的还有很多很多人,幸而尤里安不在其中。他一路血战至皇帝座前,为同盟争取到了一点仅存的生机。

宇宙历801年7月,在尤里安的斡旋下,巴拉特星域的共和政府内政自治权被确认,伊谢尔伦政府撤离要塞,迁往行星海尼森。

许多人不愿自己的亲人葬在伊谢尔伦,他们终于都能回家了。

转过年来的6月,卡琳和尤里安一同去慰灵,这时他们已经是情侣了。杨威利和先寇布先后死在紧挨着的两年中的同一个日期,也真是巧,卡琳带了一瓶海尼森767年份的威士忌,这礼物够格了。

先寇布的墓地很简洁,就是普通的制式墓碑,有人统一管理,打扫得很干净。卡琳摆了两只杯子,倒上酒,在墓前盘腿坐下。

一年了,一年真快啊。小时候听大人说什么一眨眼,觉得是骗人的,我明明眨了很多下眼睛,时间也没过去啊。现在想来,可不就是一眨眼么……才十八岁,已经觉得是老了……

卡琳想,父亲啊,世事真是玄妙。当初波布兰劝我说,和坟墓和解就没有意思了,他说得对,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只有和坟墓和解。过去的那些和解都是假的,在酒吧里,在战场上,我们幻想中的和解都没有来。所有我自以为是的怨怼,那些溃败,胜利,都不是真的,我们的和解是在我从菲列特利加那儿彻彻底底地碰壁、死心后,才发生的。在你死后,我们真正的亲近了。父亲,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我终于原谅你了,当年我和妈妈闹别扭,我恨她爱你,是因为还不懂爱情的厉害,爱原来是这样的,它竟是这样的……在爱情的股掌之上,你,我,伊丽莎白,大家同病相怜。

爱是一种寄生物,卡琳想,它自己寻找合适的土壤和水源,择时择地发生,人不过是爱的一个场所。

卡琳喝光了自己的那杯酒,将另一杯泼了,起身离去。回程的路上下起了雨,城市变得湿漉漉的,像一个没有家的流浪人,在墙角躲着。尤里安开着车,雨滴落在玻璃上,又纷纷地溜走了,像那些没有名字也无从被记得的旧梦。两个人各自揣着心事,谁也不说话。

这是海尼森的春夜,静谧,温柔。

FIN.

【菲奥/罗奥】我爱你,这是真的

菲奥,一点点罗奥
此文有些变态,慎阅慎阅

虽然不像,但巴尔-冯-奥贝斯坦确乎是一名人类。三十多年前,他还是母亲肚子里的一棵豆芽,有一个晚上,他的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生满野草的荒地里一个没面孔的婴儿,小猫似地哭泣着,看着她。很奇怪,婴儿没有面孔,但在梦中她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小肉团正看着自己,在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本应是眼睛的地方,空空荡荡。

奥贝斯坦的母亲醒来后非常惊慌,时代变了,她就算生出残缺的孩子,也不至于被杀死,可这是一个不名誉的胎儿,是个祸害……她不敢声张,偷偷地跑了几个小诊所,买了些药回来吃。8个月后婴儿生下来,眼睛是有的,还很漂亮,可是对光线、人脸、颜色、图形毫无反应——他是个瞎子。

医生给小奥贝斯坦做了诊断,他的眼睛本是好的,却在某一个阶段上忽然停止了生长,也就是说,奥贝斯坦的眼睛,是被他母亲吃药吃坏掉的。

这件事本没有人知道,奥贝斯坦自己大约也已经忘了,唯有一个人,也就是奥贝斯坦的副手,时任军务省调查局长的安顿-菲尔纳,对此了如指掌。他是皇帝的耳目,是安插在军务尚书身边的一颗棋,出于一些这样那样的难以启齿的原因,对这一任命,他甘之如饴。

*

在奥贝斯坦出生的年代,义体技术还不是太发达,天生失明的孩子没有义眼可用,有钱人大多选择器官移植,宇宙历700多年了,基因公司可以像种菜一样从猪身上种出器官,再切给人用,只是贵。奥贝斯坦的妈妈没有钱,只能抱着孩子回家,义眼的最小装备年龄是六岁,六岁之前,小奥贝斯坦都只能瞎着了。

他是一个弱小的孩子,就连哭都像小猫似的,嘤嘤嗡嗡的,不成威胁。他们的小家庭中只有一个柔弱的女人和一个残疾的孩子,没有丈夫,没有父亲,母子俩住着一个小小的破房子,屋角有蟑螂,开着红色大丽花的墙纸上全是霉点。小奥贝斯坦看不见花。他的眼睛是瞎的,其他感官却灵敏得异乎寻常,并且记忆力强悍。有一次他代表皇帝去地方上巡查,入住酒店,半夜时分菲尔纳听到隔壁传来一些不安的响动,他敲开他长官的门,看见他挂着两只大黑眼圈坐在床上,披着被单。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杯子。

有蟑螂,军务尚书奥贝斯坦轻声地,疲倦地说,菲尔纳,我睡不着。

我睡不着。菲尔纳感受到一种柔软的激情。他在吧台找到了酒,拿着它走过来,倒入床头柜上的空杯子。这只杯子就像奥贝斯坦,奥贝斯坦就像这只空虚的杯子,召唤着烈酒。您可以试着喝点酒,酒精有助于睡眠,菲尔纳说。奥贝斯坦没有推辞。

那天夜里他们发生了一点美妙的肌肤之亲。奥贝斯坦的身体就像他看起来该有的样子,瘦,笨拙,欠缺开采。抱着他的感受远远称不上旖旎。可是菲尔纳抱着他的长官,满心是温柔的潮汐,这样的人,干冰一般的男人,仅仅因为墙壁中一些细小的节肢动物爬动的声音,就睡不着觉。他亲吻他的眼睛,又伸出舌头,像母牛舔舐小牛犊一样舔舐他的眼球。机械眼珠不是肉^体,无知无觉,因而也没有最基本的角膜反射,它们一眨不眨,是全银河最听话的眼睛,可是菲尔纳的嘴唇颤抖不已,他闭着双眼,几乎落下泪来。

第二天奥贝斯坦脸色苍白,眼下发青,接受巡视的地方官慌得不行,额头挂着汗,几乎是一步一哈腰。菲尔纳在奥贝斯坦身后如沐春风地站着,心情非常愉快。当晚他们就更换了酒店。

*

奥贝斯坦的眼睛瞎得非常彻底,连基本的光感都没有,世界对他来说,是百分之一百的黑。母亲的钱包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不得不出门去工作了,小奥贝斯坦一个人在家,独自度过没有止境的漫漫长夜。一岁多点的时候,妈妈抱回来一只小狗,给奥贝斯坦作伴。小狗是楼下的一家便利店的狗生的,一窝七八只,强壮好看的都让人挑走了,最小、最弱的一只没有人要,老板自己养了大半年,送给了这个可怜的单亲妈妈。小狗只是土狗,但是却非常聪明,它很快就明白这个小朋友和别的小孩不一样,许多事都做不了,就飞快地学了一身本领,让他的小伙伴尽可能过得舒服些。他会帮奥贝斯坦吃饭,走路,穿衣服,一人一狗没黑没白地腻着,默契得就像奥贝斯坦的另外一个器官。

小狗一直没有名字,就叫小狗,后来长大成大狗,还是叫小狗。奥贝斯坦一直想见小狗一面,可是没有成,小狗在他六岁那年死了。那天奥贝斯坦终于要做手术了,妈妈忽然说要加班,为了多赚点钱,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请假。奥贝斯坦很懂事地在电话里说,没有关系,小狗会陪我的。

小狗在距离医院只有两条街的地方,被一辆飞驰的地面车撞死。

妈妈找到奥贝斯坦的时候,他坐在警察局的椅子上,警察说这孩子吓坏了,抱着小狗的尸体跪在路中央,不说话也不动,像块石头。妈妈去拉他的胳膊,听到小孩喃喃地说,我不想要眼睛了,瞎一辈子也没关系,让小狗回来吧。

开车的人是谁?妈妈问。

奥贝斯坦听到一个油腻的男人声音,太太,劝您别追问啦,一条狗而已。

奥贝斯坦后来还是做了手术。

后来许多年,他又养了一只名叫斑斑的老狗。

*

菲尔纳对奥贝斯坦的了解不止于此,他知道他的长官另有一个情人,说来难以置信,正是高居统帅本部总长之位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两人不睦已久,却很奇怪地保持着身体关系,就是在床上,他们也不甚和谐,可是不管罗严塔尔,还是他的长官,军务尚书本人,在性^爱一事上好像都不追求愉悦,哪怕是最激烈的时刻,他们始终各有一半,在耸动的肉^身之上冷酷地对望着。

这件怪事是从一次愚蠢的报复开始的。那年新年,大家和过去所有的节日一样,都喝得醉醺醺的,米达麦亚挂念老婆,先走了一步,剩下的人寒暄着也慢慢地散了,最后剩下罗严塔尔和奥贝斯坦两个人,面面相觑。罗严塔尔元帅,您好像醉的不轻,奥贝斯坦说。

罗严塔尔讥讽地笑了一下,我还好,多谢尚书大人关切。

奥贝斯坦说,不要这样客气,您是国之栋梁,为了皇帝陛下,还请您多多保重身体。

罗严塔尔哈地笑了一声。这时贝根格伦出现了,告诉罗严塔尔,他的座驾出了点小状况,恐怕需要稍微等候。没有关系,罗严塔尔说,军务尚书大人不会介意送我一程的。

那天后来的所有事都难以解释,这不是说罗严塔尔,名为罗严塔尔的器皿里关着一个无法无天的疯子,他做什么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奥贝斯坦,菲尔纳不知道他的长官还有这样的余力,早知如此,应当早早下手才是。罗严塔尔情史丰富,在床上倒是看不出来,可能他主要的目的是报复,奥贝斯坦这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动声色,而且是一以贯之的不动声色,如坚冰,顽铁,罗严塔尔就是让他吃再多的苦头,叫得再大声也没有用,他赢不了。

事后罗严塔尔坐起来穿裤子,奥贝斯坦在一片污秽之中漠然地躺着,他淡淡地说,罗严塔尔元帅,您受累了。

罗严塔尔迅速地穿戴整齐,摔门走了。

菲尔纳后来不时地想起罗严塔尔,想他是个可怜的人,他对这些狮子老虎一般的人总有些奇怪的怜悯,近似一种蒙昧的爱,他想起奥贝斯坦的母亲曾做过的那个梦,荒野中一个没有眼睛的婴儿……罗严塔尔,你又何尝不是呢,可惜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像我爱我的长官这样地爱你。米达麦亚也不行,他是一个好人,而好人在爱^欲中是无能的。

罗严塔尔与奥贝斯坦的关系一直保持到他就任海尼森的新领土总督。同年底,罗严塔尔因乌鲁瓦希事件起兵造反,死在叛逆的路上。

*

菲尔纳依旧和自己的长官维系着见不得人的关系,奥贝斯坦主导着,或者说自以为主导着这段关系,但菲尔纳还是想办法得寸进尺了。他喜欢将奥贝斯坦的义眼取下来,欣赏他空空如也的眼眶,为了安装义眼,他不得不在眼底装有一个卡槽,用于链接神经。菲尔纳爱他爱得发狂,这是艺术品,他想,谁说天生的盲不是恩赐呢?眼睛,无能的肉球,只要给我菲尔纳这样的人类零件装配就好了,奥贝斯坦是不需要的。阁下,我爱您,他说,说来您或许不信,可是是真的。

阁下,菲尔纳又说,我愿意做您的小狗。

奥贝斯坦不太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奥贝斯坦也多少觉察到一些不对劲,有一次菲尔纳将他的义眼取了,随手放在桌上,可奇怪的是摘下来的义眼并没有停止工作,它们忠实地,从背后观看着他自己,看着他赤身裸体,像这个银河的所有活人一样颤抖着流出液体,发出呜咽……不堪入目。他剧烈地反抗起来,菲尔纳马上就停止了,还向他道歉,他倒是并没有因此就生菲尔纳的气,事后想来,这真是巨大的耻辱。

*

帝国历003年7月,皇帝莱因哈特病危,地球教趁机行刺,多亏了军务尚书奥贝斯坦提前布下疑阵,粉碎了这次刺杀行动,至此,地球教的历史宣告终结。可是尚书的计划百密一疏,还是有一个失误,发生了混乱,他自己也在混乱中受了重伤,眼看是不治了。奥贝斯坦躺着,看着头顶许多人慌张地来来去去,他多少能感受到,侧腹有一个可怕的破口,恐怕能看见内脏了。不会有救的。他自小就感觉敏锐,对于死亡,自然也不例外。他看到死亡的影子,心中宁静,耳边隐约有一个小小的喘气声,湿乎乎的,像是一只狗。小狗,是你吗,他恍惚地想,可惜我又有了斑斑了,它是一条老狗,我死后,大概很快也能与它相见……

奥贝斯坦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菲尔纳的脸。您醒啦,他笑着说,您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下官都快等急了。奥贝斯坦心中有一堆问题,这是哪里?皇帝呢?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发现自己不能说,也不能动,只能发出一些不成语调的呜呜之声,也许是失能了。

菲尔纳说,阁下,我得告诉您,皇帝陛下已经殡天了。所幸地球教也已经铲除,您的良苦用心,并没有白费。

奥贝斯坦点点头,他感觉非常疲惫,只想再睡过去,这具身体非常的沉重,仿佛垂垂老矣。

菲尔纳却好像并不体谅他,继续说着,阁下,我说过我爱您,您还记得吗?

奥贝斯坦心中有些厌恶,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这个副官,自从跟他上过床之后,一天比一天反常,看来是到了换掉的时候了。

菲尔纳继续说,阁下,我还说过我愿意当您的小狗,您还记得吗?

小狗……奥贝斯坦脑中一片混沌,他瞪着菲尔纳,恐惧一定在他的眼中扩散了,他从菲尔纳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另一个答案……他的心脏猛烈地缩起来,几乎生出剧痛。他浑身冰凉。

菲尔纳说,我要请您原谅我,当然,您也可以不原谅。我没有跟您打招呼就做了这件事,是我的错,可是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失去您。斑斑年纪大了,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等他死了,我会再想其他的办法,可是法律上,您是死了,这我无能为力……哦对了,眼睛的事您不必操心,我有个小小的礼物……

菲尔纳走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张纸,他把这张纸举到奥贝斯坦的鼻子前面,给他看上面的字。奥贝斯坦看到一串字母,很熟悉,是他的义眼制造商的名字,这是一张执照,在最至关重要的位置上,他看到了“安顿-菲尔纳”。

存储功能做得不好,菲尔纳说,毕竟只是眼睛,体积太小了。以后会做得更好的,连一个梦都不会落下,您不要担心。

好啦,不说了,菲尔纳拍拍手站起来,斑斑的头脑有限,我不能拿太多事情塞给他,阁下,我们来日方长。

那么,去撒个步好了!菲尔纳语调轻快地说。他拿出一个项圈。

斑斑,我们走吧!

奥贝斯坦看着那个熟悉的狗项圈,在他的眼前放大,放大。

FIN.

【双击坠】美丽的世界别骗我

伊凡高尼夫安安静静地坐在波布兰家的沙发上,空着手,没拿填字书。波布兰光脚踩着地板,看看挂钟,又四下环视了房间,一切都很正常,可又分明地错了,好像世界上有一个开关被错误地拍下去了。他瞪着高尼夫,“你不是死了吗?”

高尼夫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确实死了,但我又回来了。”

波布兰十五岁时失去童子身,从那往后很久,他都不再考虑爱这个字眼了。在他的想象中爱是一只松果,长满了细碎的鳞片,它藏污纳垢,有诸多不堪之处,和快乐不是一回事。波布兰要快乐。有快乐,谁还管爱不爱的呢。他十六岁时考入军校,十八岁就成为最年轻的击坠王,战争也没碍着他享乐,这些年来,他一只手放在狄俄尼索斯夏夜的葡萄藤一般湿润的嘴唇上,一只手拿着枪。他好年轻啊,充满了狂妄的勇敢。

高尼夫死后,事情发生了一点改变。波布兰很伤心,好像心脏被剖成了两半,他怀着悲愤的心情击落了很多敌舰,又喝了点酒,偷偷地大醉一场,以为事情过去了。可是并没有。他一个行军打仗的人竟没有想到原来伤心也是有谋略的,之前的那些心碎,只不过是虚伪的佯动,而他已经把全部的兵力都用掉了,等到大军压境,他两手空空,一兵一卒也没有了。后来杨威利也死了。很奇怪,新鲜的死加重了已经离去的死亡的阴影,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子弹上膛。高尼夫死在激战之中,变成了一朵小小的火花,他想象这火光一直一直向深空跑去,跑到旋臂外缘,地球上,跑进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人会说,看啊,一颗星星熄灭了。波布兰没有见到死掉的高尼夫,这本来是寻常的,对飞行中队来说,谁能奢望告别呢,可是他的死的确因此而变得不实在了。波布兰时不时地涌现出一些幻觉,他想起一首歌,最初还是高尼夫放给他听的,歌词用死者的口吻这么写着:当我还在花园散步,当我还在浴室洗澡……也许人的本意是安慰,可是波布兰听完之后既不想散步也不想洗澡了。

高尼夫死后,波布兰潜入他的宿舍,把他的洗发水和沐浴液偷走了。这是波布兰的一个不能够见光的秘密,很久以前,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对高尼夫动过心。波布兰此前并没有爱过男人,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的心之所向,他的那点爱,谈情说爱不知道够不够,睡一觉总不成问题。他做了一点试探,可是高尼夫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温吞吞的,竟是个武林高手,连消带打,不动声色地把波布兰给挡了回来。他波布兰多少年没有吃过爱情的苦,心高气傲得很,在心里连骂了一百遍高尼夫大蠢驴,一气之下,回头流连花丛去了。

可是现在高尼夫死了,人一死,就连填字书都变得很可爱。

波布兰偷走了高尼夫的遗物,自己也觉得很猥琐,照镜子时,也感觉自己贼眉鼠眼,没有平时英俊了。当夜他家有客人,波布兰洗完澡,站在浴缸里发了十分钟的呆,把自己的洗漱用品收了起来。如他卑劣的所愿,这一夜好得像梦一样——没有任何人死去的那种,他得到了散发着高尼夫的气味的头发,脸蛋,嘴唇,乳房……高潮的时候,眼前一晃一晃的全是高尼夫的脸,也不知是喜是悲。波布兰用尽了平生意志才没有喊错名字。他后来想这算不算对高尼夫的侮辱呢,算个屁,波布兰恨恨,他都死了,死人的意见不叫意见。

这一天他在半夜醒来,看到身边有光,高尼夫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家的沙发上。

波布兰说,你不是死了吗?!

高尼夫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和你解释,我是死了,但我又回来了。

波布兰想自己又做梦了,类似的梦,他不说做过一百也有几十,全都是空欢喜,他练习了太多次,这次直接跳过中间步骤,开始伤心。波布兰伤心地说,你回来又有个鸟用。

高尼夫说,人死之后要过一座桥,你知道的吧,我在排队过桥的时候被拦下来了,阴差说我身上尘缘未断,回来了结了,再去往生。我想来想去,只能是你。

波布兰掀开被子爬起来,抓起酒瓶。别废话了,也不用走流程了,陪我喝两杯吧。

波布兰和高尼夫聊了一会儿天,事无巨细,把飞行中队每个人都聊到了,也聊到了杨。这个版本的高尼夫非常真实,胜过最好的游戏建模,波布兰之前做梦,有时梦走偏了,中途惊醒,就会加倍难过,也很难再睡着,每每都只能爬起来喝酒。可这次的高尼夫是活生生的,鼻息湿润,眼睛有光,像传说中的林中之鹿。波布兰拎着酒瓶趴到他脸上去,他已经不怕梦醒了,反正都一样,他近在咫尺地看着高尼夫。伊凡,他终究还是问了,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

高尼夫笑笑说是我。

波布兰缩回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真的是回来找我做那个什么狗屁了断的吗?

高尼夫说是。

波布兰说,那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高尼夫说,不太清楚,说说看呢。

波布兰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伊凡高尼夫,我想操你。

高尼夫笑了,他说,我想也是,我过桥的时候被那人拦住,说我,一身人欲的腥臭!

波布兰沮丧地说,我就知道是梦,3,2,1,我要醒了。

高尼夫说别啊,我没有开玩笑,你还有酒吗,你知道我没有经验,可能需要喝一点……

波布兰和高尼夫并排坐在沙发上,面前一排酒瓶,有新的,也有的已经喝掉了一半。波布兰想起他们曾一起去夜店,也是这样一排的酒,外面下着雨,空气里都是潮味,有漂亮女人来找高尼夫搭讪,全部被波布兰截胡。波布兰说高尼夫,你敢和我打一个赌吗?高尼夫说不敢。

波布兰没想到第一句话就被顶回来,气急败坏地说,伊凡高尼夫,你还是男人吗?!

高尼夫认认真真地喝着酒,像排队体检的小学生,他眼圈很快红了,波布兰知道,这个人的酒量一向很烂。

高尼夫放下了酒杯。他说,好了,开始吧。

波布兰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他凑上去,在高尼夫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很轻,生怕打草惊蛇。“是你吗,真的是你?”

高尼夫不厌其烦地回答,是我。

波布兰忽然委屈起来,他合身扑上去,将高尼夫整个压进沙发里。你就这么死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高尼夫很好脾气地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脑勺,对不起啦,他很轻地说,但他马上就说不出话了,波布兰开始啃他,像一只因为长久饥饿而失去章法的狗。

波布兰有点后悔,他应该在第一秒钟就把这个人摁住,扒光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聊,就做个禽兽。禽兽多好啊,坦坦荡荡,生,死,性交都在野地里,不避着人,不怕伤心。他乱七八糟地亲他,咬他,高尼夫的气味一点也没有变,把他从头到脚地裹住了,他的嘴唇好软,口腔又热又潮,也许是真的大醉了吧,从前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条热情的舌头。波布兰快要喘不上气了。

波布兰撕撕扯扯脱光了两个人,高尼夫伸手伸脚,非常顺从。波布兰说,你喊我,喊我一声。高尼夫的头已经悬空了,全赖波布兰一只手托着。他机械地说,波布兰,波布兰……奥利弗……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他抱着波布兰,试试探探地,反复摸他的眼睛耳朵,好像两个假人,翻来覆去地确认彼此是真的血肉。

高尼夫没有撒谎,他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身体紧得要命,波布兰花了好多功夫,怎么都进不去。他混头混脑地抱着怀里的这个身体,急得要抓耳挠腮了,他想他这是在干一个人还是在干尤利西斯号啊,怎么他妈的这么难。后来他喘了口气,把高尼夫拉回来一些,下了死力气一寸一寸往里面挤,高尼夫眼圈都潮了,一条腿搭在沙发背上,脸向后仰,露出那种祭台上的羔羊才有的稚弱神情。他们在方寸之间彼此看着,两双眼睛,几乎不舍得眨,所有的爱恨贪嗔,死生去来,都在这一眼里看尽了。

波布兰有一种荒谬的幻觉,这是一场战争,而他高悬降旗。拿破仑说爱情像战争,放屁,是战争像爱情才对。在人类诞生之初,一定有一个时期是没有战争的,可爱情的历史像蟑螂那么长。它的愚蠢、莽撞、蛮横,都是烧杀抢掠的雏形。在爱情前面,战争是个小宝宝。真是美妙啊,波布兰想,多年以来,这是头一次,他们不再是朋友了。

波布兰咬牙切齿地把自己一点点插进去,这个未经开采的身体,这座要塞,名为伊凡高尼夫的宇宙的伊谢尔伦……他的内部火热,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了,发烧也没用,高尼夫就是变成死人也逃不过这一劫了,高热很快给波布兰带来极乐,他托着他一条腿弯,舒服地叹气。宝贝,他说,我真后悔,我应该强迫你的。

波布兰有一次和先寇布喝酒,先寇布说,性爱是终极的孤独。波布兰哈哈笑了一声,说老兄你又开始了。先寇布笑着说,不是这样吗,两个人,两颗心,总是想着合而为一,一个进入另一个,到头来全是白做工,最后你能够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寂寞。波布兰说喂喂喂,你怎么回事,你刚才去厕所是顺便打了一炮吗,做这种贤者发言。先寇布指指自己的胸口说,哪有,肺腑之言,肺腑之言。波布兰想了想说,那我反驳你一下,是这样,一片水域只要有鱼游过,你就不能说它是一无所有的,体验就是这样的事物,有过,痛快过,就是真的。先寇布喝光了酒说你说得对,他看着空杯子,杯壁上,残酒在缓缓下坠,他笑着说,我并没在否认什么,而是说,徒劳也有徒劳的好处。

波布兰有时觉得他和先寇布过于相似了,二人相对,好像在照镜子。他们都热烈,放荡,无所畏惧,但到底是不同的,波布兰想,他还是不如先寇布有那么硬的心肠。

奥利弗波布兰身经百战,在各种意义上。他的整个人生可以这样概括:一艘船,许多的床。他在一个又一个的怀抱之间流浪,天底下的爱,都是他的港口而已,谁也别想留住他,高尼夫也不能,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是要走的,很显然,高尼夫也知道。

可这种心痛是什么呢,谁能解释。波布兰想他到底爱这个人吗,好像也没有,可是怎么了呢,爱像一个闯空门的小偷,蹑手蹑脚地来了,等他回过神来,整个家里空空荡荡,四面白墙。好痛啊,什么东西也没有的空间里他在用什么在痛呢,无处落脚的,飘飘的鬼影子,杀人不见血。

波布兰发狂似的干高尼夫,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他的脑子很乱,高尼夫看起来也是茫然无措的,他完全接受他了,给出一个波布兰形状的洞穴。波布兰不认识这个高尼夫,没有人认识,仅此一次,售完即止。波布兰不能想这件事,都什么时候了,死还是没有离开他们,像地平线上远远静止的山峦,它不说话,可它一直都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毫无廉耻地交媾着,浸泡在各自的体液之中。

波布兰恨不能抱着他,到尤利西斯号战略舱最大的那张桌子上去,开最高权限的广播,让所有人听到高尼夫在被他捅屁股。窗外有战舰在爆炸,有人生生死死,而他们不要命地做爱,直到被击中了,化成飞灰,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舰队一年到头都很少有假期,波布兰这种单身汉,差不多把所有的假期都花在温柔乡里了。只有一次,高尼夫从海尼森的街头走过,看到波布兰无所事事,站在游乐场门口。你的约会呢?高尼夫问。波布兰挠挠头,别提了,没想到我这种帅哥,也会被人放鸽子。但也不能怪她,谁叫她老公忽然回来了呢……高尼夫失笑道,那你跟我来吗,我去买新的填字书,顺便吃冰。

波布兰把高尼夫小老头似的爱好好好地奚落了一番,陪他去了。两人吃了冰,还是无所事事,晃进游乐场玩了一圈。再没有比飞行员进游乐场更无聊的事了,波布兰东看看,西看看,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跑来跑去,只有他领着一个乖仔,无所适从。高尼夫问他,你本来想玩什么?波布兰耸耸肩,女人。高尼夫说,不是,我是说你想来游乐场玩什么……波布兰叹了口气,你误会了,他用大拇指指指门口,那边有家酒店,仅此而已。

后来他们一起去乘了过山车,波布兰想起有个词叫做吊桥效应,可惜没用,战斗机飞行员是不可能在过山车上遭遇吊桥的,他们甚至可以在上面玩填字……速度最快的时候,高尼夫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问波布兰要不要吃。

波布兰含着糖,感觉这么过掉一天倒也不赖。

波布兰抱着高尼夫在家里转了一圈,把所有灯都开开了,通彻的光明如海,将两个人照成两根蜡芯。他们都累了,高尼夫眼睛也睁不开,被波布兰按在穿衣镜上,整个人颤颤巍巍的。真的很累,情欲稍微退下去的时候,大腿都在发抖,但也没什么,怎么也比不上伊谢尔伦那场无路可退的战役,那时杨威利还活着……哦对了,高尼夫不知道,他死得更早一点。波布兰抱着他倒在衣帽间,倒在他最好的军礼服上,他又想笑了,高尼夫被他弄哭了,眼睛上还挂着泪,但他自己可能不知道。波布兰很慢很慢地衔住他的眼睛,那昆虫翅子似的眼睫毛刺得他舌头生疼。

就这么过去了半夜,波布兰一直在说再来,再来,再到后来,他困歪歪地趴在床上,高尼夫侧着抱着他,有些玩笑地问他,还来吗?他真的是鬼,不然早该死掉一场了,哪里还能够开玩笑。波布兰说不了不了,战争还没有结束,我还要开飞机,不能死在你身上。他只是想说一句俏皮话,不知怎么的,说到后几个字居然哽咽了,波布兰扯过来一条被单盖住眼睛。这回轮到高尼夫来亲他的眼睛了,没事了,没事的……他像哄小孩子似的轻声说着,啄一下,又啄一下。波布兰睁开眼,眼前是一团漆黑的高尼夫的口腔,好深好静,像这世界的洞穴。

波布兰有一次训练,和高尼夫一组,两人一条小船,交替下潜,触到水底再返回来。高尼夫的潜水技术很好,波布兰呆在船上,甚至有点懒洋洋的。那天太阳很大,四下里都照得白花花的,连绵的碎金子。波布兰等了很久,高尼夫始终没有动静。后来他实在心慌,不得不提前入水,在他下潜的那一刻,高尼夫冒着一小串气泡从水下浮了上来。他们迅速地错身而过了。后来波布兰总是想起这个瞬间,他们对视了一秒,也许零点几秒,他向下潜去,越来越深……那样幽深的水底,令他同时感到恐惧和安全。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波布兰已经又把高尼夫扑倒了,他恶狠狠地说,我要是以后阳痿了,就都怪你!高尼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会的,我相信你,他每说一个字,就亲波布兰一下,是一种非常幼稚的亲法,太幼稚了,波布兰更想哭了。

波布兰预感到时间快走完了,不由得满腔酸楚。他全力抱着这个人,这具身体,在此间无限膨胀的热寂的宇宙中,他是一张徒劳的网,海上的泡沫,很快就要消散了。

宝贝,他绝望地说,看着我,记住我。

他说,我爱着你,你是知道的,对吗?

高尼夫在他的耳边说,对不起。

波布兰中间醒过一次,发现自己在女人的怀里,面前是一对形状漂亮的乳房,坦白说,他第一次这样失望。哎呀,你怎么了?他听见女人的声音说着,你怎么哭了?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大亮,波布兰浑身都在痛,像打了一场三天三夜的硬仗。他昏昏沉沉地走到浴室去,镜子里的男人很憔悴,像鬼怪小说里那些被狐仙榨干的书生……他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丑。真是个怪梦,他想,人都醒了,居然还在伤心。

他洗脸的时候被人从后面环住了,一具柔软的躯体,滚圆的胳膊,又熟悉又陌生。女人缠绵地亲吻他的后颈,看来他昨天表现不错,波布兰下意识地仰头,这时他从镜子中看到自己下颌有一个红色的印子。他笑着说,野猫,你看你,我今天还要上班呢。

哎呀,女人发出惊讶的声音,凑近了看他的脖子。不是我,她委屈地说,可是好奇怪哦,昨天好像还没有呢。

【先杨】防不胜防

先寇布上高中的时候很张狂,有一次和外校的人打篮球,场上起了摩擦,对面看他不爽,就有人暗地使坏,半空推了他一把,先寇布失去平衡,单腿落地,正好赶了个寸劲,他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再就站不起来了。

同学把先寇布七手八脚送到校医院,校医看了一眼就说,快,赶紧送医院,一伙人又七手八脚打车往医院赶,到医院拍了片子,半月板撕裂。医生解释半天,大概意思就是这撕裂挺邪门的,可能合并有陈旧伤,裂得里出外进,很难修补。半月板这个东西属于纤维软骨,周围没有血管,无法再生,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拿掉,日常生活问题不大,运动就别想了。

先寇布从医院出来,坐了一个多月轮椅,马上就要打校际联赛了,他只能缺席。他倒是没打算一辈子就走这条路,可校队没了他,将彻底沦为菜鸡,恐怕连小组赛都过不了,想想就非常沮丧。因为伤病,身边的女孩子也减少了,孤独寂寞的先寇布坐在轮椅上思考人生。半月板是什么,怎么他才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致命小骨头却已经从他的右腿里被永远地割掉了。这是什么道理?

先寇布是个乐观的人,但坐轮椅太烦了,随便一个沟沟坎坎,过去根本看不见,现在就把他拦住了,有一次他在校门外,台阶只有20公分,他还不能熟练地操作轮椅,怎么都上不去。天晴日暖,有小风和鸟鸣,先寇布忽然气急败坏,恨恨地锤了一下轮椅扶手。这时他的轮椅忽然动了,有人推着他,将他送上了台阶。先寇布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长相有些腼腆的黑头发男生,冲他笑了下,问他要不要帮忙。先寇布说没事没事,我自己可以,谢谢你啊。等对方回身要走了,他又忽然说,哎哥们,我又觉得不太行,还是你推我吧。

他们在教学楼前分手,先寇布说,兄弟,还不知道你名字呢,男生说,我叫杨威利,我知道你,先寇布对吧。摆摆手就走了。

养伤期间,先寇布的右腿戴着护具,膝盖不能打弯,没有人帮忙,他连裤子都脱不下来。那段时间没有隐私也没有尊严,非常苦闷。他的生日来了,寝室的舍友一起给他下馆子庆祝,买了蛋糕,先寇布认认真真地闭上眼睛,许了个愿,舍友们问他是什么愿望,他说,我就想自己洗个澡……话音没落,照顾他最多最热心的室友忽然不高兴了,说,帮你还帮错了是吧?我还不想说你,你,你这个流氓……先寇布抢话道,我怎么了,它又不听我的!他们宿舍最年长的大哥忽然大喝一声,啊!这个鱼头!好吃!快吃!再不吃我吃完了!!

过完了生日,先寇布自己去澡堂,发现不仅裤子脱不下来,连柜子门也摸不到。好容易摸到了,裤子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他刻意挑最冷清的时候来,就是为了不遇见人,这下好了……他正在思前想后,几乎要伤春悲秋了,忽然门响,回头一看,杨威利抱着脸盆走了进来。先寇布大喜过望,说你来的正好!快,帮我脱一下裤子……

在很长的时间里,先寇布和杨威利只是点头之交,他们很快毕业,进入大学,先寇布报的是军校,那时候打仗,军校非常热门。他辗转听说杨威利家里出了事,他老爸生意赔本,破产破得杨威利连个历史系都读不起了,但也仅此而已。

腿不好了之后,先寇布就不打球了,偶尔手痒,就找个没人的框投投篮。他手感很好,多年打球留下的肌肉记忆和空间感,他闭着眼也知道篮在哪里。

进大学后的一天,先寇布在食堂打饭,耳边忽然有个声音说谢谢阿姨,红茶还有吗?一回头,正是杨威利。两个人一起吃了顿饭,聊了会儿天,发现彼此院系相邻,寝室也相邻,就这么交往慢慢多起来,变成朋友。

先寇布偶尔会看球赛,有一次本城的联赛球队搞活动,在他们学校的球馆安排了一场友谊赛,先寇布拖杨威利一起去,杨威利说,你女朋友呢,先寇布说,不管她,和女人看球没意思。杨威利说可我也不懂啊,先寇布说没事,你就当去帮我占个座。比赛当天,杨威利先到了,占了一个场边特别好的位子,左等右等,比赛都开始了,先寇布还没来。

先寇布在和新交的女朋友磨蹭功夫,忘了时间,赶到球馆时,第一节都快打完了。他从人缝往里面挤,远远就看到球出界了,一个大块头在追,也许能趁球还飞在空中的时候把它捞回去,也许就摔了,球的正前方就是杨威利,他果然早,坐得那么靠前,他身边所有人都惊呼着闪开了,只有他,低着头瞌睡兮兮地玩着手机。大块头飞起来,碰到球,球脱手,他继续向前飞……最后把杨威利直接拍在地上。

杨威利被砸蒙了,球员跟他道歉,他嗯嗯啊啊,没说出来什么整话,球员很有风度,为了表示歉意,当场就把球衣脱了,送给杨威利,后来杨威利问先寇布,这叫做有风度吗,先寇布说啊不然呢,都送球衣给你了。杨威利笑笑说,行吧,吓我一跳。当时他好像被球场的强光照得花了眼,呆呆地说,谢谢,可是不用了……先寇布这时赶到了,一把把杨威利连球衣一起抱在怀里,抢着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了。刚穿过的球衣湿哒哒的,全是汗水,先寇布却很高兴,感觉这一天真是好运极了,杨威利是个福星。

福星杨威利偏科很严重,策略类的课程,全部很好,实操类的课程,全部很烂,很烂的意思是55分及格,他考56分。够用就行了,杨威利挠挠头,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大二的时候他们要去参加演习了,场面很大,很严肃,听说还有死亡名额,想必是真材实料。演习到一半的时候,先寇布忽然听到一阵喧哗,杨威利中弹了!死亡名额四个大字忽然变成黑体在先寇布眼前来回飘过,他立刻跳起来,往杨威利的方向跑,波布兰在后面喊他,你疯啦?没有指令不能擅自行动!

先寇布后来很庆幸自己擅自行动了,流弹击中了杨威利的腿,只偏了一点点,没有打中大动脉,但还是流了好多血,先寇布背着他,一边跑,一边感觉到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自己的后腰往下流。所幸有惊无险。先寇布坐在杨威利的病床边,一边点烟一边说,老弟,你还是应该去学历史。杨威利说我能怎么办,没钱啊,想学历史,只有先找个富婆结婚了。

先寇布的思绪忽然飞掉了一下,他想,好啊,虽然我没有钱,也不是富婆,但我可以……护士走进来,很凶地呵斥了先寇布,不许抽烟!要抽烟给我去大门外!先寇布嬉皮笑脸,好好好,您教训的是。我可以,他想,我可以什么?我为什么要可以?

后来杨威利养好了伤,出了院,出院那天一大堆人聚起来,给杨威利开派对庆祝,还拉了一条横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威利不爱热闹,刚过后半夜就已经睁不开眼了,先寇布也有点烦,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就只是烦,心里像有一口小锅,冒着油泡,在炉子上滋滋地响。他躲到阳台上去抽烟,透过落着纱帘的玻璃门,能看到杨威利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从这个距离看,他是小小的一团,好小好软,就像一只小猫……先寇布把手贴在玻璃门上,挪动手指,杨威利就一无所知地落在了他的指缝中,像一个梦。他慢慢合拢手指,把烟雾吐在自己的手上。

时间过得好快,只一眨眼,大家就要毕业了,先寇布笼罩在一些似是而非的情绪之中,有什么来了又走了,他不知道,也不是很在乎,时间还长,他总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该他的跑不了。

毕业后先寇布租了个房子,是个小套间,方便放假的时候带女人回来过夜。但后来,经常来过夜的变成了杨威利,先寇布要约人,反而只能约出去,事情完全搞反了。有一天他正在酒店,万事俱备,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杨威利在那头说,我找不到钥匙了……先寇布气得直接挂断。可时间从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好像坏掉了,佛说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先寇布的身上,时间的磨盘以二十分之一念为单位来回碾压,他感觉气苦,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起来把衣服穿好,推门走人。

到了家门口,杨威利抱膝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已经睡着了。

进门后杨威利清醒了一些,可以道歉了。他看起来很真诚,不知道是不是黑眼睛,又有一点垂眼角的关系,他抱歉时多少有点像狗,那种无辜的,犯错而不自知的,有着湿漉漉黑眼睛的小狗。而显然,和狗相同的是,他同时也有恃无恐着,先寇布想,不然有手有脚的,也不是没朋友,干嘛一定睡在我台阶上?他说,你还好吗,没着凉吧?杨威利说还好啊没有。

先寇布只有一张床,两个人关系好,也就一头睡。先寇布仰面躺着,忽然很想翻个身,把杨威利抱在怀里,这是什么滋味呢,不知道,他只背过他,知道他是不重的,软成一滩泥也不过是一小把,一只手就拿住了。他忽然决定单刀直入了,他把杨威利掰过来,问他,你是直男吗?

杨威利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是啊。

先寇布说,那你是gay吗?

杨威利说,不是啊。

先寇布说,好,我也不是。

先寇布说,那我们还是兄弟吧?

杨威利说,嗯。

后来先寇布想起这个夜晚,总感觉哪里起了麻皮,说不清楚,像赤脚踏入污水,徒手抓住苔藓……一种黏腻的惊悚。他总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不然呢,不然为什么?

再后来,两个人分去了不同的部队,杨威利留在陆军参谋部,先寇布去了特战机关,两人渐行渐远。有一天先寇布收到一封信,来自杨威利,拆开一看,是结婚请柬。那天太阳很大,请柬的封面上撒了金粉,碎金一般,非常晃眼。

先寇布去参加了婚礼,一个人去的,新娘子很漂亮,般配的一对。

后来没多久,他又收到一封信,没拆开,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报纸上登了讣告,他早看过了。

殡仪馆的外面是一条河,葬礼结束后,先寇布沿着河走了很久,天慢慢黑了,街灯亮起来,一盏一盏,许许多多过往的日子就这么迎着他走来。后来他走到一片球场,铁丝网,强光灯,孤零零的球场上一条孤零零的影子,有人在打球。先寇布在场边的长凳上坐下来,球弹在篮筐上,向他滚来,他把球接在手里,冲那人笑了一下,是个小孩子。

你会打球吗?

会一点。

那我们打一场?单挑?

不了,先寇布笑笑,怕你输了哭鼻子。

切,小孩耸耸肩,你吹牛!

先寇布说,我坐在这里,可以把球投进去,你信不信?

不信!

先寇布抬手将球扔出。篮球划了一条很完美的抛物线,落空,球掉在地上。小孩转头笑他,吹牛不打草稿,傻了吧?

先寇布想,是这制服的关系,袖子太紧了。但也许不是,他已经太久不摸球了,再强悍的肌肉记忆,也离他远去,他想起自己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可能永远生猛下去,再生猛的人,身上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也有一些娇贵的,脆弱的小玩意,一碰,就破碎了。

【罗严塔尔中心】天光大亮

罗中心,莱罗,先罗,米罗
一点先杨
一点点莱

罗严塔尔一生下来就没赶上好光景,家早早地败落了,宅子还在,也依旧称得上大,能看出曾有一个时期是极漂亮的,却早就典空当空,成为一只落满灰尘的茧,小小的罗严塔尔走在这破败的茧壳中,如走在梦里,走入熏熏然的空气,好比书上什么精怪故事的主角,住在螺壳里,拥有无穷尽却没意思的生命,活着也像是死了。他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想问为什么,那是一个下午,家中无人,他推开他母亲曾经的梳妆室的门,爬到圆凳上去,双膝跪着,两只手按着梳妆台,凑近了看镜子。窗户投进来将死的日色,棕红的,被栏杆切割成一个个方块,照在桌上,又爬上他的脸。罗严塔尔看到自己的眼睛,一只明,一只暗,一只黑,一只蓝。为什么呢,他悄悄问自己,为什么呢,每问一句,都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响亮地掴在脸上。

可是,耳光是真实存在的,他的一只淤青的嘴角可以证明。他用手指碰着这块青,指尖冰凉,而嘴唇还热着,一根血管在那里突突地跳。他忽然一笑。镜子里水波流动。这时他知道了他是漂亮的,就算这漂亮很痛,很耻辱,且并不值得什么。

后来他知道他错了,那是很多年后,他能够很熟练地用自己去换取别的东西,诸如金钱,快乐,是的,快乐。这快乐就藏在哗啦作响的银钱的背面,被一同递过来,布满铜臭,但是是真的。他不在乎钱,他的生活也几乎用不上钞票这样的东西,可是别人在乎,他在乎别人的在乎,他的心里有一口井,再多的东西投进去,也顶多是听个响儿。他一无所有,要的就是这个响儿,为这一点点的快乐,他咬牙切齿地活着。罗严塔尔听见它们嘁嘁喳喳的笑声,像一群小鬼似的,睡不着的夜里他擎着小灯,在房中慢慢地兜着圈子,看那些银的,金的,珠宝玉石的器具,小鬼的笑声从它们光滑的表面遛过,也照出他的眼睛。原来这样也可以活下去啊,还能够笑着,他想,人果然是贱骨头。

可当初的他还是太小了,不知道漂亮可以做许多事,走投无路了,还能拿来买卖。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牵了他的手,说要去看个朋友,他们走过一条长得没完没了的石板路,进了一座小楼,父亲没坐一会儿就走了。罗严塔尔没有追,也没有闹,他捧着一只描金的茶碗,心里明白,从此和父亲是一刀两断了。不多会儿,有一个额前垂着两缕白发,眇了一只眼的人来检查了他的身体,捏一捏肩膊,腿脚,又仔细地看他的眼睛。他从小被人看太多了,走到哪里都有人看,一双双眼睛叽叽喳喳地贴在他的皮肉上,挣不开,撕不下,所以他早就习惯了。他冷笑着看回去,只不过才十三岁,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年纪,已学会了冷笑了。

可是回应他的是一双没有感情的石头般的眼珠子,瞎的那只不中用了,因此稍显温情。

他讨厌这个地方,也讨厌这儿的人,例如奥贝斯坦,他试着逃跑,每一次都被抓回来,后来只能不跑了。何况他也无处可去。家自然是没了,朋友……朋友虽有,却不是可投奔的——他还想好好地要这个朋友。

人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罗严塔尔觉得自己快要老了,疯了,差一点点就死了,回头看看墙上的月份牌,也才四年,四年了,他快要成人了。

想通了人是贱的这一点之后,生活多少变得容易了。人越是受了轻贱,就越是爱那个轻贱了自己的玩意,越撒不开手,这道理看着荒唐,却时时刻刻都在发挥作用。他同他的命,他的客人同他,都是这样扭曲的关系,真是没有意思,可人活着,又是活在这样的地方,谁还敢要什么意思!

罗严塔尔又去照镜子了,好深、好黑的夜啊,小小的火,只能映出两只眼睛,他不能将灯点得太亮了,尤其是今晚,明天是重要的日子,一旦搞砸,就都完了。他有时也奇怪,人原来可以被卖掉那么多次,从明天起,他不可以只做清谈这样的事了,他会被拿来拍卖,出价最高的人,能够得到一个头尾俱全的罗严塔尔。

这个人会是谁呢,他第一个想到先寇布。先寇布,有名的浪子,他的身家往上划拉几辈,还是个贵族,却早早地败落了,这一点和罗严塔尔倒是像。先寇布做过生意,后来也落过草,这年头人的运道翻覆,比太平岁月剧烈多了,他运气不错,几个升腾,现在已是个地方霸主的角色了。

他第一次见到先寇布,照例是在一个酒局上。那时他还愤愤着,脑子里除了跑就是死,先寇布说了两句轻薄的话,他立即翻脸了。要说动了拳脚倒也没有,只是不留神,打翻了一只茶碗,先寇布的手恰巧按上去,被碎瓷片割了个口子。见了血,他有点将恼未恼的意思,也不说话,看着罗严塔尔,看他怎么收场。罗严塔尔就是被这一眼给看毛了的,他冷笑着说,我知道您长官是配着枪的,看我不顺眼,何妨给彼此一个痛快,要我低头,休想!

先寇布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好像是拂袖而去的样子,却忽然一个转身,根本看不清他的手怎样动了一下,乌洞洞的枪口就指在罗严塔尔眉心。先寇布的配枪是定做的,握把上刻着名字,比寻常的手枪长、重,无风的天气里,可以打出超过步枪的射程。此刻他喝了酒,可手还是稳的,他笑着,一点点将这带着油腥气的冰冷的金属抵在罗严塔尔的皮肤上。

同桌的人都有点吓着了,怕闹出人命,听差在一旁打圆场,拉着罗严塔尔的袖子说,您认个错,啊?罗严塔尔忽然想要站起来大声地冷笑,他不要命了,反而有人轻言细语来哄他了,笑话,可谁知道后面又是什么?

他索性垂了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只青瓷的盏子,很温润的青色,像有温度从里面透出来似的,薄薄的骨胎,一摔就碎了,瓷就是这样的东西。他期待中的枪声没有响起,眉心一轻,是先寇布收了枪一言不发地走了。

当时他觉得他这一辈子恐怕是要完了。没关系,他巴不得就这么完了,在这鬼地方,让他低眉顺眼地把自己卖上个十年八年,做不到!他带着眉心一个淡红色的印子回到小楼,消息早就插了翅膀,比他先到了。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他作死,不中用的东西,好丢去江里喂了鱼……他笑笑就回房了,盖被子睡觉,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人们都等着看好戏,那一夜嘁嘁喳喳,好像老鼠在无休止地啃着一筐白菜。第二天事情却变了,大清早的,先寇布给他送了几百只花篮,穿堂里挤不下,只好摆出来,大红大紫堆满了一条弄堂。老板迎来送往,把一张脸笑得像个菊花。罗严塔尔攥着一只银水烟筒,倚门看着,他的手在抖,筒身上的小零碎刮刮擦擦,发出响动。他知道为什么先寇布不开枪了,因为他看穿了他,他想死,想把自己毁了,先寇布偏要捧着他,让他一飞冲天,活在最显眼的地方,从此变本加厉地受侮辱。好啊,罗严塔尔咬牙想着,你来,反正做不成人了,不见得这点气他就受不得,总有一天……

这么一折腾,他的身家反倒打着滚儿地涨上去了。他的名声,金银妖瞳,是从这里起头的。

他的另一个可能的主顾是莱因哈特。莱因哈特是没落的门阀子弟,十五岁的时候,他父亲把女儿卖给了一省的地方官做姨太太,他因而得到机会,从了军,慢慢拿到一些兵权。很显然,他是个行军打仗的天才,才二十岁,手上就有了一个军,二十万人,在省政府也挂了名字。

他一直和吉尔菲艾斯要好,两人相识的时候,彼此才十来岁,都还落魄着。后来吉尔菲艾斯沦落风尘,莱因哈特上天入地地找他,找到了,就死死地将这个人攥在手里,飞快给他赎了身。可惜命运无常,有一回莱因哈特带着吉尔菲艾斯去赴宴,路上遇见刺客,事起须臾,吉尔菲艾斯情急之下为他连挡了两枪,满地的血……莱因哈特眼看着他死的。

所以当莱因哈特又回到棋盘街来的时候,人们是惊讶的。可也有人说人的心就是这样的,就是死,也无法长久地将一个人拴住,他总要交朋友,总要应酬,长夜漫漫,总有冷的时候。

他的胸口挂着一个金色的相片挂坠,有人见过,说那里面并无相片,只有一缕红发。吉尔菲艾斯活得太短了,小照也没有照过一张。痴情的人啊,人们说,这还不够吗。

刚开始,莱因哈特总是去找奥贝斯坦的时候多些,两个人坐着说话,就单是说话。有时也叫他出局,奥贝斯坦年纪不小了,刻薄的长相,嘴巴也毒,从来不恭维莱因哈特,两个人的交往也不知道是图什么。莱因哈特太孤独了,他有很多政敌,需要铆足了气力一个一个地去打败,人像弓弦似地绷着,久了总不是办法,要找个出口。奥贝斯坦的嘴巴紧,也许只此而已。

罗严塔尔谋划着要将莱因哈特抢过来。就那个人的脸,即便一个大子儿没有,都会有人去贴他,花钱简直亏本。他使了一些伎俩,果然搭上了莱因哈特,可是和他在一起,总是莫名觉得冷,好像莱因哈特这个人是冰做的。他看罗严塔尔的眼神也清淡,无情无欲,罗严塔尔想,莱因哈特同他,或许只是一个无聊的人买下一只漂亮的猫狗。

说到猫狗,他小时候倒养过一只。很小的猫崽子,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在他的窗户下面叫,叫了半个晚上,听得人发冷,没办法只好捡回来。小猫还不会站,眼睛也是一条细缝,大猫也许是死了,也许就是不要它了,谁看了都说养不活。罗严塔尔拿熬得稀烂的米糊喂它,一天十几顿,居然也喂大了。小猫天生不足,再加上没有吃过一天奶,长来长去,仍是只有一点点大,性格也软弱,长到半岁多了,还是动不动就粘着罗严塔尔,一味地撒娇。后来有一回跑到外面,被野猫欺负,咬得重伤,就此死了。罗严塔尔大哭一场,在河边刨了个坑把小猫埋了,发誓再也不养动物。后来很久,罗严塔尔才从别人那里知道,小猫跟着母猫长大,到了断乳期,大猫就会停止喂奶,即便小猫凑上来也会被赶走,断乳后的小猫,就像离开爹妈的小孩一样,飞快长大。而如果小猫在那之前就失去了妈妈,那么终其一生,它们都会不断地追求小猫时期的幸福。罗严塔尔的心塌陷了一块。但他马上冷酷地想,这与我无关,也怨不得我,我不懂,你也不懂,咱们同病相怜,可要是重来一回,我宁可不救你了。小猫,小猫,你也有轮回转世吗,这辈子千万别做人,也别遇见我。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只淡淡地说,早知道不救它倒好了……金色头发的男孩子拉拉他的手,说,别这样想,他也许轮回转生,这辈子在哪家的府上锦衣玉食呢。罗严塔尔别过脸去,冷笑道,千万不要,它锦衣玉食,我就要恨它了!锦衣玉食的人我见得还少么……米达麦亚把一只热乎乎的手挡住了他的嘴,道,别……只说了一个别,却顿住了,罗严塔尔知道,米达麦亚不愿意他作践自己,哪怕是嘴巴上作践,可又知道罗严塔尔不喜欢他的不愿意,才一时语塞。罗严塔尔想,这是他世界上最好的,甚至于唯一的朋友,于是便笑笑,说好,那不说了。

罗严塔尔把灯捻熄了,在窗边坐下。这夜的月色不算多亮,可是很晴,晴到发冷,半天悬着一个凉晕晕的月牙儿,然而没有云,空空荡荡的一只帘钩。他想到底还是想到米达麦亚身上去了,左躲右躲,还是躲不过,也罢,想就想吧,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了。

米达麦亚是花街上一家鲜花铺子的儿子,天真热诚,像个小太阳。他们是在一个春天遇见的,那时都还小,穿了簇新衣服,兜里揣了几个铜板,兴兴头头地去逛城隍的庙会。庙会上人多,罗严塔尔的一只鞋子被人踩掉了,转头去找时,正和米达麦亚撞了个脸对脸。米达麦亚看见他的眼睛,一下愣住了,罗严塔尔见状,嘴边早浮上了一个冷笑,可这冷笑没有用武之地,因为米达麦亚只愣了一秒,什么也没说,笑着递过来他的鞋子。后来两个人像大人一样郑重地交换了名字,分吃一包糖饼,还一道去喝了橘子汽水。

他们之间的好时候只到十三岁。十三岁那年,罗严塔尔一直在逃跑,有一回跑得远,一口气跑出了棋盘街,回过神来的时候,正站在米达麦亚家的铺子门口。天黑了,铺子上了门板,二楼的灯却还亮着,米达麦亚还没有睡吧,他在做什么呢,罗严塔尔痴痴地想,几个月了,米达麦亚可曾有一次想过他呢?

夜里的风很冷,颠来倒去地吹刮着他,他的心一点点地被吹冷了。醒了醒了,早该醒了。罗严塔尔又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回棋盘街去了。

后来有一回他和莱因哈特一起,坐马车去明园,街边偶一打眼,竟看见米达麦亚。他不再是那个手臂上挎着鲜花篮子的小孩子了,还是圆脸,五官长开了些,有一种新的好看。他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挤挤挨挨,码着好多半人高的花篮,是酒会用的。罗严塔尔的眼睛被那些花烫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先寇布也给他送过花篮……

那天吃罢酒席回到小楼,他罕见地哭了。他不是没有过干干净净的日子,可是都从手心飞走了。米达麦亚,他想,他们都长大了,往后他也会讨个老婆,生个孩子,他那么好看,一定可以讨到特别标致的美人。

和他想得不一样,他和米达麦亚并没有完,他总是这样,做的时候比想的时候心软。后来寻着机会,他们偷偷见过几次。和米达麦亚在一起,他可以短暂地回到小时候,随意地说和笑,简单地块乐。有一次笑着笑着忽然停下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谁都不说话,也忘了能说什么,沉默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线香的烟气,袅袅地升腾,两个人都感觉到了。

米达麦亚说,你还好么,我,我一直很想念你。

罗严塔尔笑了,笑的一瞬间却又悚然,因为这笑是训练过的,是个物件,照理说人身上不该有这样的东西,可他还是人么,他就是个物件。

米达麦亚为他的沉默慌了神,他拉着罗严塔尔的手,还是觉着他远,生怕留不住,手足无措,最后他捧着罗严塔尔的脸,吻了他的嘴唇。说是亲吻,也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地贴了一下,蜻蜓还比他慢些。罗严塔尔看着他通红的脸,心想,果然,还是个毛头小子。

可是足够了,这一瞬间的小小的欢喜,像帝王陵墓里鲸油做成的蜡烛,能烧许多年。

他们的来往没能延续,因为奥贝斯坦。他显然是消息很灵通的人,善于收集把柄,也很会利用。他说你最好收敛一些,这是为你自己好。罗严塔尔冷笑不言。奥贝斯坦接下去说,还是往常的声调,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很多人夸过,此时却忽然刺耳起来,像景泰蓝指甲套刮在毛玻璃上,听得人起鸡皮疙瘩。他说,你难道就不为米达麦亚想想,他和你一样大,该成家了。

米达麦亚真的成家了吗?他不知道,那应该是还没有吧……罗严塔尔怔怔地想着心事,他的手下意识地绞着帐子上垂下来的丝络,锦缎的料子有点凉,冰着手心。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他站起身来,又在屋子里盘旋了一圈,因为怕惊着人,没有穿鞋子,脚下的木头地板有年头了,被磨得温润光滑,有如银器。他知道东洋的伶人会穿一种鞋跟上镶了硬片的木屐,一走起路来,哒哒作响,还好他用不着。他住的这间屋子,上一任主人是杨威利,杨威利的主顾是先寇布,说起他们俩来,又是一段传奇。

杨威利走了有几年了,罗严塔尔只和他有过极短暂的几个照面,杨是个孩子似的长相,垂着眼角,看起来无辜又好摆弄。罗严塔尔想,这个看起来和善的人,说不定心却是最狠的,嘴上说着不要,不必,也罢,算了,推推躲躲,到头来反而什么都有。

杨和先寇布也是有点古怪的。棋盘街因为是买卖风月的地方,一切都摊开了,不必遮掩,倌人和主顾的关系一旦结成,有时倒比夫妻忠贞。杨曾是这条街上最贵的人,先寇布在他身上砸了数不清的银钱,将他捧上了天,倌人做到这个地步,就讲究一个对一个,不可以轻易拆开。可是先寇布身边的人川流不息,从来就没有断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站在那里,仿佛一个铁打的营盘。他对杨也并没有多好,白白浪费了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被这样对待,很多人会觉得丢脸,杨却不会,他好像什么都无所谓,好一些,坏一些,他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过。

传说他们起先是很好的,同食同宿,像麻糖似的搭牢了,说不出画不出的,先寇布那个人不懂得遮掩,对杨好起来,看得人几乎恶心。他差一点就收了心。这里的规矩是三十岁可以赎身,如果要提前,就要成倍地加码,杨二十五岁的时候,先寇布主动提出要帮他赎出来,前提条件,他跟他走,从此就做他屋子里的人。杨拒绝了。很多人几乎惊掉了下巴,毕竟红尘里打滚,有人肯要就算是造化,何况那个人是先寇布呢。杨不这么想,他想要彻底的自由,为此情愿等。先寇布于是冷落了他,有大半年的功夫,没有来过一回。这样的冷落近于折辱,杨不声不响,只是受着。很多人闲三天都要疯了,生怕丢了生意,杨闲了大半年,每天就抱着本书坐在天井里面,没完没了喝他的茶,有时也喝酒。因为得罪了大金主,他在小楼的地位一落千丈,吃了很多冷眼,后来茶和酒也没有了,他也不去争,只是看书。听说那年过年他过得很难,很冷清,孤零零地生了一场病,没人照管,差点死了。上元灯会的前两天,人们看到先寇布那辆乌油油的福特汽车再度出现在棋盘街,停在小楼前面。

这场仗终于还是他赢了。

杨在三十岁的时候成功赎身,永远离开了这里。棋盘街细细长长,躺在这座城的最南脚,仿佛一条秾艳的浊流,花开花败,从来少不了传奇,却没几个全身而退的故事,杨做到了。没有人知道为他赎身的人是谁,又花了多少,杨走的那天,老板一直眉花眼笑地将他送出门外,想必所费不赀。那个人匿了名,也许是为了杨的名誉,为了他全须全尾的自由。这是闻所未闻的。人们猜着还是先寇布,罗严塔尔也这么想,除了他还能有谁呢,看不出,看不出,这浪子游戏人间二十年,却是个情种。

杨走了之后,先寇布那里还是一如既往,夜夜笙歌,罗严塔尔和他的故事就是从这开始的。曾有人传说在江北的一个极小的小镇子见过杨,他开一家普普通通的茶店,还收了学徒,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孩子,笑模笑样的,腿脚勤快,杨于是整天抱着手,什么都不用做,他这个人原本也不讲究漂亮,闲下来后,越发像个老太爷了。

这故事尾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真是圆满极了。先寇布那里看不出,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仿佛世上根本没有杨威利这个人,可是罗严塔尔知道,总归是不同的。他不想去填别人心上的窟窿,不想打打不赢的仗,他只是没有办法。他有时想起第一次见先寇布那天,再不喜欢这个人,也要承认,他给了他充分的活着的感觉,让他觉得,这辈子还没完。

那天他情绪激烈,从饭店回来,回房呆坐了好久,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洗脸,光是怔怔地瞪着镜子里面,瞪了半晌,又扑上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在自己眼里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东西,鬼魅似的,跳跳荡荡的一小簇火。他把手贴住了脸颊,手是冰的,脸却是烫的,好像血隔着一层皮肤的薄膜在下方滚沸着。他想,先寇布,你等着,除非是你先毁了我,除非……他没有想到先寇布会来那么一手,这一局阴差阳错,缠缠绵绵的,竟也到了今天。

明天如果是先寇布,他不奇怪,如果是他,那么他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可是莱因哈特呢,也没有意思,这个人的心早死了,和守着一尊琉璃的佛有什么区别。活人打不过死人。他的心中展开了一面血肉的旌旗,多么惨烈啊,这样不堪的事业,他不光做了,还要争个输赢。

但没办法的,要论身世,他绝不是最惨的那一个,可人心里的刀只能自己放下,放不下,就一辈子都成不了佛。他这一生是一定要烧掉点什么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那也可以,反正他做着这样为人观看的事业,一场毁灭,由许多眼睛看着,许多口耳传着,死后也依然活在一片片的舌上唇上,人们磨牙吮血,带着点兴奋,同时又有惊悚,说起他的故事来,一代代说下去,粉身碎骨……多么痛快!

罗严塔尔想,可是人们不会懂的。他自己就懂吗,也难说,他在等一样什么,像冻僵的蛇等待他的农夫。这是唯一确定的。他没有武器,也没有盔甲,他有的只是他这个人,一具肉身。拼得一身剐,能在身后留下一声冷笑吗?

他好恨啊,茫茫然恨着,却也不知道恨谁。他的母亲早已死了,父亲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没死也差不多了,所有害他的人都比他还惨,往哪里恨呢。世事苍茫,人活在一个又一个的潮涌之中,没有什么可以抓握的,他只是不肯放过自己。

罗严塔尔终于还是躺倒睡榻上去了,他好累,明天是很长的一天,他看着窗外,还是那个尖尖的缺月亮,从天顶上一点点爬过去了。

当晚罗严塔尔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六岁,也许七岁,正是天真幼小的年纪,和米达麦亚手挽着手,去河堤上看花。阳春三月,河畔游人如织,米达麦亚卖掉了自己的一篮子花,手中有了铜板,便跑去买了两只糖糕,和罗严塔尔分着吃。两个小人坐在高高的堤坝上,晃荡着双腿,嘴巴鼓鼓囊囊地忙碌着,谁也没有心思说话。时间好像被白糖黏住了。梦中的罗严塔尔嘴角松弛,露出一个微笑,如果能选,他会付出一切,来换这个梦不醒,换他在梦中死去。可是他没机会了。天亮的时候他会如常地醒来,想起这个梦,在梦的余韵中吃一点热乎乎的食物,然后想,还是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