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杨】防不胜防

先寇布上高中的时候很张狂,有一次和外校的人打篮球,场上起了摩擦,对面看他不爽,就有人暗地使坏,半空推了他一把,先寇布失去平衡,单腿落地,正好赶了个寸劲,他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再就站不起来了。

同学把先寇布七手八脚送到校医院,校医看了一眼就说,快,赶紧送医院,一伙人又七手八脚打车往医院赶,到医院拍了片子,半月板撕裂。医生解释半天,大概意思就是这撕裂挺邪门的,可能合并有陈旧伤,裂得里出外进,很难修补。半月板这个东西属于纤维软骨,周围没有血管,无法再生,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拿掉,日常生活问题不大,运动就别想了。

先寇布从医院出来,坐了一个多月轮椅,马上就要打校际联赛了,他只能缺席。他倒是没打算一辈子就走这条路,可校队没了他,将彻底沦为菜鸡,恐怕连小组赛都过不了,想想就非常沮丧。因为伤病,身边的女孩子也减少了,孤独寂寞的先寇布坐在轮椅上思考人生。半月板是什么,怎么他才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致命小骨头却已经从他的右腿里被永远地割掉了。这是什么道理?

先寇布是个乐观的人,但坐轮椅太烦了,随便一个沟沟坎坎,过去根本看不见,现在就把他拦住了,有一次他在校门外,台阶只有20公分,他还不能熟练地操作轮椅,怎么都上不去。天晴日暖,有小风和鸟鸣,先寇布忽然气急败坏,恨恨地锤了一下轮椅扶手。这时他的轮椅忽然动了,有人推着他,将他送上了台阶。先寇布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长相有些腼腆的黑头发男生,冲他笑了下,问他要不要帮忙。先寇布说没事没事,我自己可以,谢谢你啊。等对方回身要走了,他又忽然说,哎哥们,我又觉得不太行,还是你推我吧。

他们在教学楼前分手,先寇布说,兄弟,还不知道你名字呢,男生说,我叫杨威利,我知道你,先寇布对吧。摆摆手就走了。

养伤期间,先寇布的右腿戴着护具,膝盖不能打弯,没有人帮忙,他连裤子都脱不下来。那段时间没有隐私也没有尊严,非常苦闷。他的生日来了,寝室的舍友一起给他下馆子庆祝,买了蛋糕,先寇布认认真真地闭上眼睛,许了个愿,舍友们问他是什么愿望,他说,我就想自己洗个澡……话音没落,照顾他最多最热心的室友忽然不高兴了,说,帮你还帮错了是吧?我还不想说你,你,你这个流氓……先寇布抢话道,我怎么了,它又不听我的!他们宿舍最年长的大哥忽然大喝一声,啊!这个鱼头!好吃!快吃!再不吃我吃完了!!

过完了生日,先寇布自己去澡堂,发现不仅裤子脱不下来,连柜子门也摸不到。好容易摸到了,裤子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他刻意挑最冷清的时候来,就是为了不遇见人,这下好了……他正在思前想后,几乎要伤春悲秋了,忽然门响,回头一看,杨威利抱着脸盆走了进来。先寇布大喜过望,说你来的正好!快,帮我脱一下裤子……

在很长的时间里,先寇布和杨威利只是点头之交,他们很快毕业,进入大学,先寇布报的是军校,那时候打仗,军校非常热门。他辗转听说杨威利家里出了事,他老爸生意赔本,破产破得杨威利连个历史系都读不起了,但也仅此而已。

腿不好了之后,先寇布就不打球了,偶尔手痒,就找个没人的框投投篮。他手感很好,多年打球留下的肌肉记忆和空间感,他闭着眼也知道篮在哪里。

进大学后的一天,先寇布在食堂打饭,耳边忽然有个声音说谢谢阿姨,红茶还有吗?一回头,正是杨威利。两个人一起吃了顿饭,聊了会儿天,发现彼此院系相邻,寝室也相邻,就这么交往慢慢多起来,变成朋友。

先寇布偶尔会看球赛,有一次本城的联赛球队搞活动,在他们学校的球馆安排了一场友谊赛,先寇布拖杨威利一起去,杨威利说,你女朋友呢,先寇布说,不管她,和女人看球没意思。杨威利说可我也不懂啊,先寇布说没事,你就当去帮我占个座。比赛当天,杨威利先到了,占了一个场边特别好的位子,左等右等,比赛都开始了,先寇布还没来。

先寇布在和新交的女朋友磨蹭功夫,忘了时间,赶到球馆时,第一节都快打完了。他从人缝往里面挤,远远就看到球出界了,一个大块头在追,也许能趁球还飞在空中的时候把它捞回去,也许就摔了,球的正前方就是杨威利,他果然早,坐得那么靠前,他身边所有人都惊呼着闪开了,只有他,低着头瞌睡兮兮地玩着手机。大块头飞起来,碰到球,球脱手,他继续向前飞……最后把杨威利直接拍在地上。

杨威利被砸蒙了,球员跟他道歉,他嗯嗯啊啊,没说出来什么整话,球员很有风度,为了表示歉意,当场就把球衣脱了,送给杨威利,后来杨威利问先寇布,这叫做有风度吗,先寇布说啊不然呢,都送球衣给你了。杨威利笑笑说,行吧,吓我一跳。当时他好像被球场的强光照得花了眼,呆呆地说,谢谢,可是不用了……先寇布这时赶到了,一把把杨威利连球衣一起抱在怀里,抢着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了。刚穿过的球衣湿哒哒的,全是汗水,先寇布却很高兴,感觉这一天真是好运极了,杨威利是个福星。

福星杨威利偏科很严重,策略类的课程,全部很好,实操类的课程,全部很烂,很烂的意思是55分及格,他考56分。够用就行了,杨威利挠挠头,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大二的时候他们要去参加演习了,场面很大,很严肃,听说还有死亡名额,想必是真材实料。演习到一半的时候,先寇布忽然听到一阵喧哗,杨威利中弹了!死亡名额四个大字忽然变成黑体在先寇布眼前来回飘过,他立刻跳起来,往杨威利的方向跑,波布兰在后面喊他,你疯啦?没有指令不能擅自行动!

先寇布后来很庆幸自己擅自行动了,流弹击中了杨威利的腿,只偏了一点点,没有打中大动脉,但还是流了好多血,先寇布背着他,一边跑,一边感觉到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自己的后腰往下流。所幸有惊无险。先寇布坐在杨威利的病床边,一边点烟一边说,老弟,你还是应该去学历史。杨威利说我能怎么办,没钱啊,想学历史,只有先找个富婆结婚了。

先寇布的思绪忽然飞掉了一下,他想,好啊,虽然我没有钱,也不是富婆,但我可以……护士走进来,很凶地呵斥了先寇布,不许抽烟!要抽烟给我去大门外!先寇布嬉皮笑脸,好好好,您教训的是。我可以,他想,我可以什么?我为什么要可以?

后来杨威利养好了伤,出了院,出院那天一大堆人聚起来,给杨威利开派对庆祝,还拉了一条横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威利不爱热闹,刚过后半夜就已经睁不开眼了,先寇布也有点烦,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就只是烦,心里像有一口小锅,冒着油泡,在炉子上滋滋地响。他躲到阳台上去抽烟,透过落着纱帘的玻璃门,能看到杨威利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从这个距离看,他是小小的一团,好小好软,就像一只小猫……先寇布把手贴在玻璃门上,挪动手指,杨威利就一无所知地落在了他的指缝中,像一个梦。他慢慢合拢手指,把烟雾吐在自己的手上。

时间过得好快,只一眨眼,大家就要毕业了,先寇布笼罩在一些似是而非的情绪之中,有什么来了又走了,他不知道,也不是很在乎,时间还长,他总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该他的跑不了。

毕业后先寇布租了个房子,是个小套间,方便放假的时候带女人回来过夜。但后来,经常来过夜的变成了杨威利,先寇布要约人,反而只能约出去,事情完全搞反了。有一天他正在酒店,万事俱备,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杨威利在那头说,我找不到钥匙了……先寇布气得直接挂断。可时间从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好像坏掉了,佛说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先寇布的身上,时间的磨盘以二十分之一念为单位来回碾压,他感觉气苦,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起来把衣服穿好,推门走人。

到了家门口,杨威利抱膝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已经睡着了。

进门后杨威利清醒了一些,可以道歉了。他看起来很真诚,不知道是不是黑眼睛,又有一点垂眼角的关系,他抱歉时多少有点像狗,那种无辜的,犯错而不自知的,有着湿漉漉黑眼睛的小狗。而显然,和狗相同的是,他同时也有恃无恐着,先寇布想,不然有手有脚的,也不是没朋友,干嘛一定睡在我台阶上?他说,你还好吗,没着凉吧?杨威利说还好啊没有。

先寇布只有一张床,两个人关系好,也就一头睡。先寇布仰面躺着,忽然很想翻个身,把杨威利抱在怀里,这是什么滋味呢,不知道,他只背过他,知道他是不重的,软成一滩泥也不过是一小把,一只手就拿住了。他忽然决定单刀直入了,他把杨威利掰过来,问他,你是直男吗?

杨威利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是啊。

先寇布说,那你是gay吗?

杨威利说,不是啊。

先寇布说,好,我也不是。

先寇布说,那我们还是兄弟吧?

杨威利说,嗯。

后来先寇布想起这个夜晚,总感觉哪里起了麻皮,说不清楚,像赤脚踏入污水,徒手抓住苔藓……一种黏腻的惊悚。他总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不然呢,不然为什么?

再后来,两个人分去了不同的部队,杨威利留在陆军参谋部,先寇布去了特战机关,两人渐行渐远。有一天先寇布收到一封信,来自杨威利,拆开一看,是结婚请柬。那天太阳很大,请柬的封面上撒了金粉,碎金一般,非常晃眼。

先寇布去参加了婚礼,一个人去的,新娘子很漂亮,般配的一对。

后来没多久,他又收到一封信,没拆开,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报纸上登了讣告,他早看过了。

殡仪馆的外面是一条河,葬礼结束后,先寇布沿着河走了很久,天慢慢黑了,街灯亮起来,一盏一盏,许许多多过往的日子就这么迎着他走来。后来他走到一片球场,铁丝网,强光灯,孤零零的球场上一条孤零零的影子,有人在打球。先寇布在场边的长凳上坐下来,球弹在篮筐上,向他滚来,他把球接在手里,冲那人笑了一下,是个小孩子。

你会打球吗?

会一点。

那我们打一场?单挑?

不了,先寇布笑笑,怕你输了哭鼻子。

切,小孩耸耸肩,你吹牛!

先寇布说,我坐在这里,可以把球投进去,你信不信?

不信!

先寇布抬手将球扔出。篮球划了一条很完美的抛物线,落空,球掉在地上。小孩转头笑他,吹牛不打草稿,傻了吧?

先寇布想,是这制服的关系,袖子太紧了。但也许不是,他已经太久不摸球了,再强悍的肌肉记忆,也离他远去,他想起自己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可能永远生猛下去,再生猛的人,身上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也有一些娇贵的,脆弱的小玩意,一碰,就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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